晨色渐明,院外墙头的腊梅在细雨润泽下摇曳轻摆。
顾念卿坐起身,手指摩挲着薄被的边沿,耳边依稀还有昨夜风雨不息的低鸣。
她目光落在榻边旧木桌上的红陶茶盏,冷凝的茶渍映出她眉眼线条清晰。
门缝微亮,小丫鬟春杏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清粥两盘,一脸小心。
“小姐,奴婢服侍您起身。”
春杏小声道,低着头,视线不敢首视。
顾念卿定定地看了她一瞬。
脑海中那奇异的感觉再次攫住她——一片淡青色的涟漪浮动而过,模糊中闪现出断断续续的情绪线索:惶恐、谨慎、夹杂着几分怜悯。
一念至此,她沉默,嘴角却轻微弯起。
“粥放桌上吧。”
顾念卿声音温和,漫不经心地侧过身:“你昨夜当值,没睡好罢?”
春杏怔了一下,忙抬手揉眼,低声答:“不…不敢怠慢小姐的差事。”
“无妨,你且去外间歇息片刻。”
顾念卿笑意淡淡,目光柔和地落在春杏怯怯的脸上。
春杏的心事像一池静水下的细波,不安地抽离,分明有自责和紧张。
顾念卿收敛心神,细细分辨——这份忠心参杂着畏惧并非源自自己新主人的性子恶劣,而是担忧因雇主身份薄弱,牵连自身将来去留。
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沉稳干练,是澹台大娘——顾家主母贴身嬷嬷,也是各房女眷的首席内管。
她进屋时,目光在顾念卿身上来回扫视。
“听说三姑娘身子弱,今儿可曾用了药?”
澹台嬷嬷声音恭谨,暗藏威严。
顾念卿微微颔首,唇角带一抹有意无意的温雅笑容:“谢嬷嬷挂念,己服了药汤。
只是夜里梦多,稍觉困倦。”
澹台嬷嬷动作利落地替她理衣,素手带过时,顾念卿只觉一阵冰凉气息逐渐蔓延。
脑海中那片色泽黯淡的波动陡然加重——探查、戒备,还有几分莫名轻蔑。
“庶女终究与正房不同,处置还要谨慎。”
一个如细丝般冷硬的思绪,从情绪波动中窜升而起,让她的心底一沉。
她始知,自己的低微身份,在这古老宅院里正是几乎透明的存在,哪怕病弱也不过被视作麻烦和责任。
顾念卿心中升起淡淡惆怅,却面带从容:“劳嬷嬷费心,若有不周,还望指教。”
澹台嬷嬷只“嗯”了一声,视线短暂落在她颈侧,须臾又移开。
她递来一方淡绿色帕子:“清晨风凉,姑娘慎些。”
语气虽平,却分明有推脱责任之意。
屋里气息静重,顾念卿突然明白,在这样一个家族中要存身,不止要察人,还要防人。
她看着澹台嬷嬷离开背影,心底微微发紧。
刚刚送走嬷嬷,门口又是一阵敲门声,顾梓然的丫头翠鹃捧了一叠银耳羹进来。
翠鹃嘴角噙着笑,眉眼长得极俏,行礼却略有拖沓。
“姑娘,二少爷吩咐奴婢问个安,说您身子弱,多吃些润喉的。”
翠鹃说得亲切,抬眸时偏偏撞上顾念卿明净的眼神。
脑海里骤然浮现一缕瞬息即逝的红色——是一点点轻蔑的自得,“庶女再精明,不过二少爷几句话随意支使。”
翠鹃脸上的笑意和她真正的情绪相差甚远,嘴角几乎藏不住幸灾乐祸。
顾念卿心里微微一冷,微笑接过银耳羹,轻声问:“今日府内可有什么动静?”
翠鹃鼻尖一皱,道:“依旧是各房夫人们议叙堂中琐事,下人们都说这两天要有贵客来。”
她低头补上一句:“奴婢看姑娘气色胜往日,不如明日去园子里走走?
说不定能碰上主母,便好与夫人多亲近些。”
话音未落,那团若有似无的晦涩波纹再次掠过顾念卿的心湖——嘴甜、面善,暗里却将自己推去风头浪尖,无疑是有人指使。
“多谢你费心。”
顾念卿淡淡道,语气温然却不再多言。
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翠鹃送羹出门的背影,心中己生出警觉。
晨光渐浓,院中的花木被雨洗得碧透生辉。
顾念卿站起身,披了绣春蔽膝的小袄,踱出外间廊下。
院外有三三两两下人擦拭石阶,见到她都带着或真或假的恭顺神色。
她心头一动,刻意停下脚步,仔细捕捉周围下人们的情感波动。
不出所料——有的心头淡淡怜悯,有的则干脆怠慢不满,更多的是平静如水的麻木。
据说庶女像她这样,稍有不慎就会为家族增添风言风语,下人们也少有真心靠拢的。
身后忽而夹杂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二房的顾晴姝扶着贴身丫鬟越了花径而来。
“三妹妹,久不见你出来走动,好生想念。”
顾晴姝衣饰明艳,眉中含着几分促狭,将眼角笑意尽做亲热软语包裹。
顾念卿轻垂目光,脑海里那片波动陡然变得闪烁,她只觉明灿灿的一抹微光跃然眼前。
热络之下,是防备,还有一丝郑重其事的不安,“若父亲知晓庶妹与二哥走得近,未免惹祸上身。”
顾晴姝身为二房娇女,表面攀谈,实际上却与庶妹保持界限。
“姐姐厚爱,念卿虽病重,却常念姐姐风姿。”
顾念卿温顺应答,细细体会这种明褒暗贬的复杂亲族情感。
二人并行廊下,越发庭转处,听得廊外雨声渐息。
顾念卿指尖下意识捻着衣角,感知着一路上丫鬟仆从们时隐时现的情绪波动,那些谄媚与冷漠、善意与试探,有如无形的纱网,将她层层围住。
午膳前,顾念卿回到屋内,春杏正伏在榻侧打盹,见她归来慌忙起身,慌乱与自责瞬时浮现。
“小姐可是冷了?
奴婢糊涂,没早些预备衣裳。”
春杏忙不迭地递过披肩,眉间满是紧张。
顾念卿柔声安抚道:“无妨,你今晨照料己极周全。
春杏,这院子里待着,可觉得委屈?”
春杏一愣,面上先是惶惑,片刻后浮现一、二分感动,情绪波澜如墨色晕开。
“小姐待奴婢从不苛,哪敢言委屈。”
她垂头,眸底是真心交付,还有细小的害怕失去。
顾念卿深吸口气。
春杏虽微贱,却是她在这宅院里唯一能稍稍安放心思的人。
她轻拍春杏手背,第一次用真实的温情语气道:“你既肯随我,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
窗外的一抹新晴撕破灰云,院落被细细斑驳的阳光洒满。
顾念卿望向门外,思索着方才种种——显然,这宅院的阴影与光明,有些源自世俗规矩,有些在于人心幽微。
她深知,今日小小一日,不过是深院棋局的开幕。
廊外不远处,传来仓促的步声。
是大房老嬷嬷唤来,知会傍晚前需往堂前请安。
春杏低声提醒,语气中满是不安。
顾念卿眸色渐深,唇边浮上一抹淡定从容的笑意。
她己知,真正的考验尚未落幕——家中风波即将到来。
此刻的她,己然立定身形,一步步行向那座被阴晴人心得以呈现的权力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