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墓园

1 梦醒时分我是被指尖的凉意惊醒的。不是清晨被子滑落后的微凉，

是带着湿意的、像浸过秋露的冷——指尖沾着两颗未干的水珠，是床头玻璃杯壁凝着的，

刚才半梦半醒间伸手碰了，这凉意就顺着指腹钻进皮肤，激得我打了个轻颤。房间里很静，

只有窗外的雨在敲玻璃。“嗒、嗒、嗒”，不是暴雨的砸落，是绵密的、细碎的，

像谁用指甲轻轻刮着纸面。这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心脏猛地一缩——像极了林桃以前趴在我书桌边，用指甲尖蹭作业本边缘的样子。

那时候我总在晚自习后去她家写题，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手里攥着支没削的铅笔，

不说话，就用指甲刮着作业本的白边，刮出细细的痕迹，说“这样能帮你集中注意力”。

我坐起身，被子从肩膀滑到腰际，露出的胳膊沾了点凉意。掌心还残留着某种虚幻的触感，

不是玻璃杯的凉，是更软的、带着水汽的——是白玫瑰的花瓣，边缘有点卷，

像被风吹过；还有另一种硬凉的触感，是墓碑的石面，青灰色的大理石，摸上去光滑，

却能透过指尖感受到地底的寒气。我又梦到她了。这三年来，这样的梦总在深夜找上门。

梦里永远是晴天，永远是墓园的柏油路，永远有一束用麻绳捆着的白玫瑰——林桃说过，

包装纸太花哨，麻绳最干净。梦里的天很蓝，没有云。秋阳把墓园的柏油路晒得暖烘烘的，

鞋底踩上去能感觉到一点点软，像是柏油被晒化了些。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味，

是远处有人在焚纸，纸灰混着烟飘过来，落在鼻尖上，有点呛，

却让人觉得踏实——至少还有人记挂着故去的人。我怀里抱着那束白玫瑰，

花茎上的刺被我早上在花店仔细剪掉了，怕刮到墓碑。每一朵都开得正好，花瓣是雪白色的，

没有一点瑕疵，麻绳是深绿色的，绳结是我学了好久才学会的——林桃以前总笑我手笨，

说“你连系个蝴蝶结都歪歪扭扭”。墓园里的柏树很高，叶子是深绿色的，风一吹就晃，

投下细碎的影子。我沿着柏油路走，脚步放得很轻，怕打扰到这里的安静。

走到那方矮矮的墓碑前时，我蹲下身，膝盖碰到了草丛里的石子——是颗浅灰色的小石子，

边缘被人踩得圆润，硌在膝盖上，钝钝的疼。墓碑上的照片有点泛旧了，边角被我摸得多了，

磨出了白色的纸芯。照片是林桃十八岁生日拍的，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衣裙，

领口有小小的蕾丝花边，是她攒了两个月零花钱买的。头发扎成低马尾，发尾有点自然卷，

是前一天去理发店剪的，回来还跟我抱怨“理发师剪得太短，像个小丸子”。

照片里的她嘴角弯着浅浅的笑，不是大笑，是抿着嘴、眼睛弯成月牙的笑，

眼睛亮得像盛着星星，里面映着那天的阳光，还有我举着相机的影子。

那时候她还没那么沉默。那时候我们放学总一起去校门口的麻辣烫店，她要微辣，

加双倍香菜，还会把碗里的鱼丸夹给我，说“我不爱吃这个，

你吃”；那时候她周末会拉着我去图书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偷偷在草稿纸上画小恐龙，

然后推给我看，让我猜是霸王龙还是三角龙；那时候她考了全班第三，

会得意地举着草莓蛋糕跑过来，说“最后一块归我，谁让我考得好”。“桃桃，

”我的声音在风里打了个颤，像是被吹变了调。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里她的脸颊，

触感是冰凉的石面，却像碰到了她以前的温度——她的脸总有点烫，冬天的时候，

耳朵会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我来了。”我把白玫瑰放在墓碑前，

花束刚好靠在照片下面。风轻轻吹过，花瓣掀起一角，

露出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是林瑶的判决书，我特意复印了一份，折得整整齐齐。

上面的字我能背下来：寻衅滋事、诽谤，还有当年故意推林桃下楼梯却谎称是意外的证据，

每一条都清清楚楚，后面跟着鲜红的法院印章，还有法官的签名。判决下来的这么迟，

是因为林瑶这三年多次提起上诉，好可笑，该死的人没有死，

而无辜的你……“你的仇我报了，”我盯着照片里她的眼睛，

像是要从那片温柔里找到一点回应，“她再也不能欺负你了。”风突然大了些，

吹得我衣领发凉。我把外套拢了拢，手指碰到口袋里的东西——是个小小的多肉盆栽，

塑料盆有点旧，里面的多肉是浅绿色的，叶子胖乎乎的。这是我前几天在花店买的，

跟林桃以前养的那盆很像。2 遗书之谜我想起林桃走前的最后那个晚上。那天也是秋天，

有点凉，她房间的阳台没开灯，只有客厅的灯光照过来，在她身上投下一半亮一半暗的光影。

她坐在藤椅上，手里抱着那盆养了三年的多肉——是初中时在学校门口花五块钱买的，

当时还是个小苗，她每天早上都给它浇水，放学回来就蹲在阳台看，说“它又长了一点”。

后来林瑶回来，故意往多肉里浇了开水，叶子一下子蔫了，变成褐色，软塌塌地贴在盆里。

我劝她扔了，她说“再等等，说不定能活”，结果到最后，多肉没活过来，她却一直没扔，

走到哪都带着。那天我推开她房间门的时候，她正好回头。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

睫毛湿湿的，粘在一起，却没有眼泪。她看到我，没像以前那样笑着喊“阿哲”，

只是轻声问，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阿哲，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待在这个家里？

”我那时候怎么说的？哦，我皱着眉，觉得她在闹脾气，觉得她不懂事。我说“你别闹了，

瑶瑶刚回来，她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你做姐姐的，该让着点她”。我甚至还说了她两句，

说“你最近怎么总爱胡思乱想？爸妈都快被你愁死了，你就不能让他们省点心吗？

”现在想起来，我真想扇自己一巴掌。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她眼里的不是闹脾气，

是绝望？我怎么就没听出来，她问我的那句话，不是抱怨，是求救？“可伤害你最深的，

其实是我啊，桃桃。”我把脸埋在膝盖上，手臂环着腿，指缝里漏出的声音带着哽咽，

混在风里，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你明明那么好，那么温柔，我却跟着林瑶一起，

一次又一次地误会你、指责你。可你最后……竟然还原谅了我。”我想起她留给我的那封信。

是在她跳楼后，警察从她枕头底下找到的。信纸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白玫瑰，

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她的字迹很轻，像是怕用力了会划破纸，每一笔都认真，却又有点潦草，

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信上写着：“阿哲，我不怪你，也不怪爸妈。

可能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是借了你们几年的爱而已，现在该还回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的，

别总熬夜写题，记得按时吃饭，早上别不吃早饭就去学校，会胃疼的。还有，

你上次说想吃的那家包子铺，梅干菜馅的要早点去，晚了就卖完了。”没有恨，没有怨，

甚至没有一句指责。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不怪你”，还有一堆叮嘱我吃饭的小事。

可就是这句话，这些小事，像一根针，这三年来，时时刻刻扎在我心上。我每次想起，

都觉得心脏被人攥着，疼得喘不过气。3 天台诀别梦里面的场景开始模糊。风变得更大了，

柏树的影子在墓碑上晃来晃去，像是有人在走动。我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下午。那天的天很蓝，没有一点云，

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空气里有夏天的槐花香，甜丝丝的，混着教室里粉笔灰的味道。

我坐在课桌前，面前摊着一张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卡了我半个多小时，

草稿纸上画满了辅助线，还是没头绪。手机突然响了，是林妈打来的。号码我很熟，

可电话那头的声音，我却一点都不认识——林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哲……阿哲你快来……桃桃不见了……她在天台……她要跳楼……”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我甚至没来得及捡，

就疯了一样冲出教室。同桌喊我“你去哪？还没放学呢”，

我没听见；老师在讲台上喊我的名字，我也没回头。我只知道，我要去找林桃，我要快点，

她不能有事。学校门口的自行车是早上骑来的，我抓着车把，翻身上车，脚蹬得飞快。

车轮子在马路上转得嗡嗡响，风灌进耳朵里，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叫。我没注意到，

骑车的时候膝盖撞到了路边的石子，裤子磨破了一个洞，皮肤火辣辣地疼，

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想着，快点，再快点，林桃还在等我。到林桃家小区的时候，

楼下已经围了很多人。黄色的警戒线拉了一圈，几个警察站在旁边，拦住想往上冲的人。

我踮起脚往楼上看，天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白色的连衣裙在风里飘着，

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云。林爸林妈蹲在地上。林妈趴在林爸的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

头发乱得像一团草，嘴里反复喊着“桃桃，你下来啊”；林爸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全是泪痕，

他想站起来，可腿一软，又跌坐回去，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林瑶站在一边，

离他们不远不近。她穿着一件粉色的T恤，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手里攥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那是林桃织给我的，去年冬天，林桃知道我怕冷，

就学着织围巾。她以前从来没织过，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个地方，每次我问，

她都笑着说“没事，一点都不疼”。围巾的边角处有几个小洞，是她漏织的，

当时我还笑她“手笨”，现在想起来，那些小洞，全是她的心意。林瑶看到我，立刻跑过来，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很凉，抓得我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她的声音里满是焦急，带着哭腔：“阿哲，你快劝劝桃桃！她不知道怎么了，

突然就说要跳楼，我怎么劝都没用，她不听我的……”我没理她。我甚至没看她一眼。

我推开人群，朝着楼梯口冲过去。楼梯间里很黑，没有灯，我摸着扶手，一步跨两个台阶，

膝盖撞到了台阶的边缘，疼得我龇牙咧嘴，可我还是没停。我只知道，我要快点到天台，

我要见到林桃。天台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我推开门，风一下子灌进来，

吹得我头发乱飞，眼睛都睁不开。我看到了林桃——她站在天台的边缘，

脚边就是几十米高的楼底，下面的人看起来像小小的蚂蚁。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