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的红烛高烧,流下的泪凝固在精雕细刻的烛台上,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烟的焦油味、残留的喜宴酒气,以及一种冰冷彻骨的寂静。
我坐在丝绒沙发上,指尖夹着的细长香烟已近尾声,烟灰颤巍巍地悬着,
如同我此刻在这段婚姻里的处境。薄君礼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
他身上那身价值不菲的新郎礼服依旧笔挺,衬得他身形颀长,肩背宽阔,
是足以撑起一方天地的模样。但也仅仅是模样。从他踏入这间新房,不,
从他今天在婚礼上为我戴上那枚象征束缚的钻戒时,他的灵魂就不在此处。
地上散落着几个被碾灭的烟头,都是他的。他进来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烦躁地解了领带,扯开最上面的两颗水晶扣,然后便开始抽烟,
一根接着一根,仿佛要用这烟雾将自己彻底隔绝出去。最终,是我指间这支烟的熄灭声,
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像是被惊动了,缓缓转过身。
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和深邃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我身上,但也只是极快的一瞥,
掠过我的脸,我身上的大红喜服,没有任何温度,
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还待在它该在的位置。“辛苦了。”他开口,
声音平淡得如同在评价今天的天气,听不出丝毫新婚之夜该有的情绪波动,
无论是喜悦、期待,甚至是厌恶,都没有。
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和……心不在焉。他抬手,
有些粗鲁地扯下胸前那朵娇艳欲滴的新郎胸花,精致的别针甚至勾坏了礼服细腻的布料,
但他毫不在意。那朵花被他随手扔在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边缘,
仿佛那是什么令人避之不及的脏东西。“晚晚怕黑,”他继续说,
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是提及这个名字时特有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与焦灼,“我先走了。
”他甚至没有用一个询问的句式,没有“我先过去一下”,或者“今晚你早点休息”。
他只是通知我,他的离开,并且理由充分——林晚怕黑。我捻灭烟蒂,抬起眼,
平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依旧没有真正聚焦在我身上,已经飘向了门口,
飘向了那个需要他守护的、名叫林晚的女人身边。“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同样平静,
没有委屈,没有不满,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的爽快似乎让他略微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他大概预设过我的反应,
哭泣、质问、或者拿出正室夫人的架子阻拦?但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我,
也不知道我走进这场婚姻,所求从来不是他的爱,或者他这个人。他点了点头,
像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交代,再无留恋,转身便走。厚重的实木房门被他打开,又轻轻合上,
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
也将我和这间巨大、奢华、却冰冷得像坟墓的新房彻底关在了一起。引擎声在楼下响起,
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他去了他真正想去的“家”,
去陪他那个不能见光、却攥紧了他所有爱意和温情的爱人林晚。而我,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背脊软软地陷入柔软的沙发里。很奇怪,并没有想象中被羞辱的难堪,
也没有独守空房的凄凉。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这桩婚姻,
从一开始就是明码标价。薄家世代从政,权势煊赫,他爷爷是副央级政要,
他本人年纪轻轻已是省级首长,在A市真正算得上只手遮天。我家世代从军从商,看似风光,
实则近年已有式微之象,急需一座更稳固的靠山。而我,这个家族里精心培养出的名门千金,
容貌、学识、风度俱是上乘,恰是联姻的最好人选。
薄君礼需要一位体面的、能撑得起门面、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妻子,来堵住某些悠悠之口,
来平衡家族内外的视线。而我家族,需要薄家的权势更进一步。我们各取所需。
他甚至在新婚夜前,第一次正式见面时,就毫不掩饰地告诉我:“我有爱人,她叫林晚。
她出身不好,我不能和她结婚,但我会一直养着她,护着她。你是我名义上的妻子,
我会给你应有的尊重和物质,但爱,我没有,也给不了你。”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记得我端起面前的英式红茶,轻轻呷了一口,语气甚至称得上愉悦:“很好,薄先生。
这很公平。我只需要薄太太这个身份。”他当时看我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觉得我太过冷血功利?抑或是庆幸我如此“识大体”?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选择这场无爱婚姻,除了家族的压力,更深层的原因,
是源于我自己的爱意谴责,源于对一个死人的承诺。秦储。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我的心尖最柔软处,每一次无声的咀嚼,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楚。
他死了。死在我们最爱彼此,也最恨彼此的时候。
他是那样强势、偏执、甚至极端到可怕的男人。他的爱像烈火,既能将人温暖包裹,
也能在瞬间将人焚烧殆尽。我记得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眼底是疯狂而绝望的占有欲,
他说:“听着,你是我的,永远都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许嫁给别人!你的身体,你的心,
只能有我一个男人!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他说的那样狠,那样决绝,仿佛诅咒,
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里。然后,他就真的死了。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家族的压力如期而至,他们需要我嫁人,嫁给一个能带来最大利益的男人。而我,
无法违背秦储那来自地狱的命令,也无法全然不顾家族的期望。于是,我选择了薄君礼。
选择了他这个心里装着别人、永远不会爱我的男人。这样,算不算一种折中?
身体没有背叛秦储,因为薄君礼不会碰我。心?我的心早就随着秦储一起死了,
埋在了不知哪处的黄土之下。而家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权势庇护。看,
多么“完美”的安排。我对所有人都有了交代,除了我自己。新婚之夜,
我的丈夫去陪他的情人。而我,坐在满室喜庆的红里,思念一个死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波澜不惊,甚至称得上“和谐”。薄君礼果然如他承诺的那样,
给了我极大的“尊重”和富足的物质生活。我住在占地广阔的独栋别墅里,出入有豪车司机,
衣帽间里塞满了当季最新款的奢侈品,珠宝首饰多到戴不完。他从不限制我的花销,
也从不干涉我的生活。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很少回家,
偶尔回来,也多是换件衣服,或者取份文件。大多数夜晚,他都宿在林晚那里。
那个我从未见过,却像幽灵一样横亘在我婚姻里的女人。我们甚至能心平气和地同桌吃饭,
虽然次数寥寥无几。餐桌上,我们会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政治、经济、艺术,
像两个彬彬有礼的合作伙伴,绝不越界,也绝不触及那个名字——林晚,
以及彼此心照不宣的、婚姻的真相。外界看来,我们是一对模范夫妻。薄首长年轻有为,
夫人家世显赫,容貌倾城,两人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携手出席各种重要场合,
我配合他扮演着恩爱夫妻的角色,笑容得体,举止优雅,无可指摘。他也会在必要的时刻,
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体贴,为我披上外套,拉开车门,甚至在我假装被高跟鞋崴到脚时,
及时伸手扶住我的腰。他的手掌温热,力度适中,但我知道,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男女之情的涟漪。只是演技,精湛的、冰冷的演技。有时,
我会在他极少回来的深夜里,独自一人坐在空荡的客厅喝酒。透过巨大的落地窗,
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花园,想象着秦储如果知道我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反应。
他一定会暴怒吧?那个霸道到不可理喻的男人,即使我以这种形式“守”着他,
他也绝不会满意。他会砸碎所有能砸的东西,会用最刻薄的语言诅咒我,诅咒薄君礼,
甚至诅咒这个世界。然后,在疯狂的尽头,他可能会死死抱住我,
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碎进他的骨血里,声音嘶哑而痛苦:“你是我的!我的!
谁也不能抢走!死了也是我的!”光是想象,我的心就会抽搐着疼痛,
同时又有一种病态的、被人在乎到极致的满足感。看,我就是这样。
被秦储那种毁灭性的爱摧毁,却又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甚至在他死后,
依旧心甘情愿地被他的幽灵束缚。薄君礼的存在,恰恰完美地维持了这种束缚。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永远。直到我们都演累了,
或者直到某一方先离开这个世界。直到那个雨夜。深秋的A市,冷雨敲窗,淅淅沥沥,
没完没了。我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慈善晚宴回来得稍晚,别墅里空无一人,
只有廊下留着一盏昏黄的灯,像是某种寂寞的守候。脱下被雨丝打湿的外套,我正准备上楼,
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尾数几个数字却透着诡异的熟悉感。
心脏莫名一跳。我迟疑地接起。“喂?”电话那头一片嘈杂,
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模糊的人声,还有……一种急促的、压抑的喘息声。没有人说话。
“喂?哪位?”我蹙眉,又问了一遍。那边依旧只有嘈杂的背景音和那个奇怪的喘息声。
就在我以为是恶作剧,准备挂断的时候,一个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被噪音完全吞噬的声音,
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像濒死之人的呓语:“…………疼…………好疼…………”我的血液,
在那一刻仿佛瞬间凝固了。那个声音……即使微弱,即使扭曲,
即使隔了漫长的岁月和生死……我也绝不会听错!是秦储!是那个应该早已化为白骨的男人!
怎么可能?!我猛地攥紧了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屏幕里,
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谁?!你是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混乱的撞击声,
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紧接着,通话被猛地切断。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地响着,
敲打着我骤然失序的心跳。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整个世界的风雨都灌进了我的胸腔。
是幻觉吗?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听?可是那个声音,那种语调,
那种即便在极致痛苦中依旧带着一丝熟悉腔调的呼唤……除了他,还能有谁?秦储……没死?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我早已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不,不可能!
我亲眼看到了他的……虽然那场事故后,遗体面目全非,但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报告,
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他的死亡。这么多年了,他如果没死,怎么可能不出现?
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可是……那个声音……我疯了一样回拨那个号码,
却只听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冰冷提示音。那一整夜,我彻夜未眠,坐在黑暗里,
听着窗外的雨声,一遍遍回想那个短暂的通话,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气音。
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荒谬绝伦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接下来的几天,
我动用了所有我能动用的私人关系,去查那个号码。
结果却令人失望——那是一个不记名的临时号码,最后一次信号发出地,
是城南一个鱼龙混杂的旧街区,那里遍布着各种地下酒吧、网吧和出租屋,
想要找一个匿名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薄君礼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有一次他难得回家吃晚饭,状似无意地问起:“最近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一紧,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可能有点换季感冒。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带着惯有的审视意味,但最终没有再问什么。他对我,
始终保持着这种礼貌而疏离的关心,不过问我的私事,除非影响到他或者薄家的声誉。
我继续着我的寻找,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巨大的城市里盲目地碰撞。
那个电话再也没有打来过,那个声音也再也没有出现。希望一点点熄灭,
我开始越来越倾向于那只是一个过分的恶作剧,或者是我精神压力过大产生的幻听。
直到一周后。我去参加一个艺术展的开幕酒会。这种场合通常无聊透顶,但作为薄太太,
我必须出席。酒会设在一家高级酒店顶层的空中花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人们说着言不由衷的恭维话,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我端着香槟,
应付着几个过来搭讪的富太太,心思却完全不在此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人群,忽然,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我猛地转向宴会厅入口的方向。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高大,
挺拔,穿着侍应生的制服,托着放满酒杯的托盘,正低头快步走向走廊另一端。
只是一个侧影,一个背影,甚至因为距离和光线,看得并不真切。
但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止了。心脏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胸腔,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喧嚣。秦储!那是秦储的身影!我绝不会认错!就算他化成了灰,
我也认得!我几乎是立刻推开面前的人,不顾他们错愕的目光,提着裙摆,
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我冲进走廊,
那个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拐角。“等一下!”我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变调。
没有人回应。我追到拐角,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和一扇正在缓缓闭合的安全通道的门。
我一把推开门,冲进昏暗的楼梯间。脚步声在下层急促地回荡。“秦储!是你吗?!回答我!
”我扶着冰冷的楼梯扶手,朝着下面大喊,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激起回音,显得异常凄惶。
脚步声停顿了一瞬。仅仅是一瞬。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向下远去,最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