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洪武十五年的这个深夜。
灵堂内,长明灯的火焰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凝固成一种诡谲的昏黄。
香烛的烟气笔首上升,如同僵硬的灰柱。
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全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脸色煞白,瞳孔放大,死死盯着那被掀开的棺椁,以及棺椁旁状若疯魔的皇帝,和棺椁内……那双睁开的眼睛。
几个离得近的内侍双腿筛糠般抖动,几乎要瘫软下去,却连倒地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用尽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引来灭顶之灾。
马皇后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丈夫那如山般凝固的背影,以及他双手死死扣住的棺盖边缘。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了朱元璋的臂弯,落入了棺内。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双本该永远闭合、此刻却睁着的、属于她早夭孙儿的眼睛!
那不是死人的浑浊与空洞,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茫然,甚至还有一丝……她无法理解的、不属于八岁孩童的复杂情绪。
“重八……?”
马皇后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极度的不敢置信和一丝微弱的、几乎要被巨大恐怖压垮的希冀。
她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因久跪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踉跄了一下,身旁的老宫女慌忙搀扶,却同样浑身发软。
朱元璋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棺中这双眼睛。
巨大的、颠覆常理的震骇过后,是滔天的疑虑和本能般的警惕。
他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皇帝,见过太多诡谲伎俩,听过太多神鬼志异。
死而复生?
这超出了他的认知,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或……妖孽作祟!
是谁?
是谁敢用他大孙的遗体做文章?!
是为了***标儿?
是为了动摇国本?
还是冲着他朱元璋来的?!
一股冰冷的、比棺木寒气更甚的杀意,瞬间压过了方才的悲痛,在他赤红的眼底凝聚。
扣着棺板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然而……那眼睛太像了。
那眉眼轮廓,那瞳孔的颜色,那此刻微微颤动、流露出无法作伪的恐惧和脆弱的神情……分明就是他昨日还抱在膝头,会软糯喊着“皇爷爷”的英哥儿!
这真的是妖邪能伪装出来的吗?
理智与情感,猜忌与希冀,在这位铁血帝王的心中疯狂撕扯。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灵堂里冰冷的香烛气息,却无法冷却他几乎要沸腾的血液。
朱雄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
完了!
最坏的情况!
模拟了数十次,唯独没模拟到老爷子会首接动手掀棺材板!
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朱元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暴怒。
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过他的皮肤,刺入他的灵魂。
不能慌!
不能慌!
模拟器!
对,模拟器里无数次死亡和失败的经验在这一刻疯狂涌现!
此刻,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语,都可能万劫不复!
装傻?
装失忆?
还是……电光石火间,最后一次模拟中那唯一一线生机的方案浮上心头——极致化的、符合年龄的脆弱和依赖,辅以一点点超越常理、却能极大触动祖辈心弦的“神异”!
赌了!
就在朱元璋眼中的疑虑和杀意即将攀升到顶点,嘴唇翕动,似乎要发出雷霆之问的刹那——棺中的孩童,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不是坐起,不是惊呼。
只是那长长的、因为久病和“死亡”而略显稀疏的睫毛,又颤动了一下。
然后,一滴晶莹的、巨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那清澈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乌黑的发丝中。
紧接着,一声极小极弱的、带着剧烈恐惧和无尽委屈的、气若游丝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冷…………皇爷爷……英哥儿……好冷……”声音微弱得如同猫崽,却像一道惊雷,劈入了朱元璋和马皇后的耳中!
那语调,那称呼,那孩童本能寻求最强大依靠的脆弱……马皇后猛地捂住了嘴,泪水再次决堤而出,这一次,却带上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心痛:“英哥儿?!
是俺的英哥儿?!
他没……他没……”朱元璋浑身剧震!
扣着棺板的手指猛地一松!
那声“皇爷爷”,像一支最锋利的箭,瞬间射穿了他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柔软、最痛苦、最不愿触及的地方!
所有的猜疑、所有的警惕、所有的帝王心术,在这一声本能的、充满依赖的呼唤面前,土崩瓦解!
他猛地俯下身,那双曾指挥千军万马、缔造帝国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伸向棺中孩童冰冷的脸颊。
“……娃……娃儿?”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致的小心翼翼和恐惧,仿佛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幻影,“你……你刚说啥?
再……再叫一声皇爷爷?”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朱雄英苍白的嘴唇上。
灵堂内的空气,似乎再一次被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