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嚯…哟…我把石头敲哦!”
“哎呀咗!”
“幺妹儿你莫笑哦!”
“哦呀咗!”
……随着一声拖着长长余音的川东石工号子,唱响了整个陆家沟采石场。
一种别有韵味儿的声音就回荡在山谷间,大锤砸在铁楔上的声音在山石间回映出声声脆响。
那整齐的节奏,仿佛在山间传唱了千百年。
领头的李老大唱一句号子,他身后排成一排的数名赤身汉子就附声合上一句。
后一句合声之后,所有人手中的大锤都同时重重的砸在嵌入巨石的铁楔之上。
握在手中的大锤木柄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形,在打石匠的号子节奏中落在铁楔上时,溅出一溜的火星子。
他们在开大石。
千百年来,落后的生产力并没有让人类屈服。
反而是凭着双手开山劈地,创造出灿烂的文明。
石材开采因为体力消耗巨大,发力前要呼喊口号,集聚力量。
提气发力前吐气开声,又可以防止大锤的反弹之力伤了自身。
石工号子就油然而生。
随着一声哟嚯声,那块上百吨的巨石应声而开。
李老大放下手中的大锤,对身后那个闷声挥锤的白净后生喝道:“大娃儿,挥锤不开声,当心被大锤的反震之力伤了内腑!”
李大利只闷声应了一句;“晓得了。”
就不再作声。
李老大看了看自己这个侄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唉,大娃儿,莫在想你爸的事了。
他就只有这个命!”
“都歇会儿吧!”
“是啊!
大娃儿,多想无益,好好跟你大伯学石匠手艺,把你兄弟供上大学,以后娶个婆娘,好好照顾你妈。”
同一个采石小组的其他几个汉子也纷纷劝李大利。
李大利也不说话,自顾坐到旁边的树荫下,端起石头上的搪瓷缸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凉盐开水。
汗水如流水般地在他身上冲刷出几道灰白的印子,露出白皙的上半身。
不错,他的皮肤很白净,不像其他人,早就被太阳晒得黢黑。
满身都是石灰粉尘,汗水流过的上半身并没有多健壮。
书生气十足的李大利与这一群打石匠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十天前,他还是镇上中学的高二学生。
虽然生在农村,他却没有干过多少农活,没有晒过多少太阳。
他皮肤白净,身高1米75,虽然不算高颜值,却也不算难看。
那年月,农村孩子一般上学年龄普遍偏大,他虽然还在上高二,却也满十九岁了。
十天前,他还在教室上课,就被堂弟李二宝叫回来了。
在路上他就知道了。
他爸爸在采石场出事了!
他爸爸李老实,因为上工前违规喝酒,开山时把炸药装多了,一声巨响,就把自己埋在了碎石堆下。
当李大利赶到采石场时,只看到刚被扒出来的李老实全身血肉模糊,早就没有了呼吸。
他兄弟李成才抹着眼泪,看着他妈黄世兰坐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
好不容易凑钱办完了李老实的丧事,采石场的负责人却说因为李老实上工前违规喝酒才导致事故发生。
所以,没有抚恤金。
不过,看在他们家一贫如洗,度日艰难的情况下,可以让李大利到采石场来当学徒,每天还给三块八毛钱的工钱。
黄世兰气急攻心,竟一病不起。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大利为了挣钱给他妈看病,一咬牙,不读了!
去采石场做学徒,跟他大伯学石匠手艺。
用他大伯李老大的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他的命虽然没有石头硬,却可以在石头上砸出一条能够活命的路!
在1989年的川东农村,辍学回家务农的学生一抓一大把,多他一个不算多。
火热的太阳照得李大利家的那只大黑狗趴在树底下首吐舌头。
可李大利不放工,这通人性的黑狗就不会独自回去。
几个***着上半身的打石匠纷纷过来歇气,抽两囗叶子烟,喝口凉盐开水,补充一***内盐分。
这时,大黑狗突然一炸毛,从地上站起来,对着采石场那条小路狂吠起来。
众人纷纷转头过去,就看见采石场的会计刘大毛带了个背着背篓的人过来。
大黑狗一看到那人就立马停止了吠叫,夹着尾巴躲在了李大利的身后,狗嘴里呜咽着,似乎看到了洪荒猛兽。
一改平时遇到陌生人的凶狠模样。
李大利知道,这畜牲是害怕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两眼。
那人个子不高,西五十岁的模样,又黑又瘦,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精明。
大热天,还是穿着长衣长裤,却不见他头上有半滴汗水!
看起来却有些邋遢,蓝色中山装上的一双袖口油光可鉴,黄胶鞋上满是泥巴。
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有女人照顾的老光棍。
最让李大利奇怪的是他的左手,大热天居然还戴着一只手套,也不怕焐出痱子!
“李老大,这位是从湖南来的黄正乾师傅,临时来你们生产小组搭个伙。”
刘大毛指着那人介绍道。
李老大站起来说道:“我们组正差一个人,欢迎欢迎。”
那黄正乾笑嘻嘻的上前,给众人敬烟:“初来乍到,还请各位师傅多多关照!”
这老小子抽的竟然是过滤嘴!
都是天天背太阳下山的苦哈哈,大部分人都是裹叶子烟,哪个舍得抽卷烟?
更何况是贵得吓人的过滤嘴香烟?
这老小子有钱人呀!
看来真是个老光棍。
都说香烟是男人间的敲门砖,一根过滤嘴,让所有人都对黄正乾多了几分好感。
李大利虽然不抽烟,也接过烟,却转手孝敬了他大伯。
刘大毛见气氛融洽,又对李老大说道:“他刚来,还没有找到歇处,你先帮忙安排借个歇处。”
“嗯,先安排跟大娃儿一起歇吧,他兄弟在学校住读,家里还有空房子。”
李大利见大伯这样安排,也没有什么意见。
这个年月,在农村走村过寨的郎中,货郎很多。
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的村寨里借歇。
大家都愿意行这个方便,没有防这个那个的顾虑。
这时的农村人,大部分都是淳朴的。
看来这黄正乾是个到处流浪的游方石匠。
“多谢,多谢,我不白住,每天可以给五角钱。”
黄正乾的话让人觉得很大气。
“这是啥话?
来搭伙就是伙计,啥钱不钱的?”
李大利答道。
农村人,借个歇处还要收钱,会被人在背后嚼舌根的。
当然,如果是对方主动给的,那另当别论。
刘大毛见事情落实,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黄正乾就把背篓一放,叮当作响。
里面除了几件衣物,其他的都是石匠吃饭的家伙。
大锤,二锤,铁楔子之类。
就这样,黄正乾就在李老大这个组里搭了伙。
李大利不知,认识黄正乾,却正是他命运改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