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钢笔尖悬在合同签名处上方一毫米，我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咚咚咚，
像战鼓最后一声余响。会议室冷气开得足，但我掌心还是沁出了一层薄汗，
洇在昂贵的实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张总，对面那个秃顶微胖，
总是笑呵呵却比狐狸还精明的客户，终于抽出了他那支万宝龙，龙飞凤舞地签下了他的名字。
成了。历时八个月，熬了无数个通宵，喝了吐吐了喝不知道多少场，改了上百版的方案，
这三个亿的订单，终于落在了我们公司，落在了我，陈默，名下。我缓缓放下笔，
指尖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但脸上必须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平静和职业微笑。“张总，合作愉快。
”我伸出手。“合作愉快，小陈啊，跟你合作就是痛快，专业。”张总用力回握，
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晚上庆功宴，必须不醉不归。”“一定奉陪。”我笑着应承，
胃里却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送走张总和他的团队，会议室只剩下我和我的助理小林。
小林是个刚毕业两年的年轻人，眼睛亮亮的，此刻激动得脸都红了。“默哥，太牛了！
三个亿啊！咱们部门今年都不用愁了！”我松了松领带，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口绷了太久的气泄掉，疲惫感瞬间爬满了四肢百骸。“是啊，总算拿下了。大家辛苦了，
这个月奖金肯定翻倍。”我拍拍他的肩膀。回到工位，
电脑右下角不断弹出同事们的祝贺消息。部门微信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都在刷“默哥威武”、“求红包”、“庆功宴求带”。我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在键盘上敲打，
发了个大红包出去，群里瞬间更沸腾了。心情像是坐了很久的过山车，
终于缓缓爬升到了最高点，带着点虚脱的兴奋，期待着接下来的平稳滑行，
以及终点或许会有的奖励。我甚至开始盘算，这笔订单的提成应该不少，
或许可以换掉那辆开了快十年的代步车，或者给老婆买个她看了好久却舍不得下手的包。
女儿一直嚷嚷着想去迪士尼，也许该请个年假，带她们娘俩去好好玩一趟。
脑子里正勾勒着这些温馨的画面，内部通讯软件突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来自人力资源部的李雪。“陈默，请立刻到三号会议室来一下。”李雪是公司的HR总监，
说话永远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听不出喜怒。这个时候找我？
大概是谈这次项目的奖金分配或者升职加薪的事情吧？毕竟三个亿的订单，
在公司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我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疲惫，保持着成功者的姿态，朝着三号会议室走去。
脚步甚至有些轻快。二推开三号会议室的门，里面的气氛却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热烈。
冷白的灯光照得会议室一片通明，长条会议桌的一端，坐着李雪。
她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她的旁边，坐着公司那位以雷厉风行和冷酷闻名的副总裁，王总。
王总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面色沉静，看不出情绪。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点轻快瞬间消失了。
这阵仗，不像是要谈奖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压抑。“王总，
李总监。”我点头示意，拉开他们对面的椅子坐下，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李雪推了推眼镜，
开门见山，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陈默，首先恭喜你成功签下张总这个单子，
公司非常感谢你做出的巨大贡献。”标准的开场白，但通常“但是”很快就会来。我点点头，
没说话，等着下文。她顿了顿，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目光落在上面，避免与我对视。
“基于公司未来发展战略的调整，以及整体业务架构优化的需要，经管理层研究决定，
对公司部分岗位进行重组。”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蜷缩了一下。“你的岗位，
销售总监一职，公司决定做出调整。”李雪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公司感谢你过往七年的付出和努力，尤其是近期签下的这笔大订单。考虑到你的贡献，
公司会给予N+3的离职补偿，并按照规定结清所有奖金和薪资。
”她的话像是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刚刚还滚烫沸腾的心湖里，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情绪。
我好像没听清。“李总监，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点干涩。“意思是，你被裁员了，
陈默。”王总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天办完手续，
就可以离开了。你的工作，会由赵小薇接手。”赵小薇？那个去年才进公司，
活泼得像只小麻雀，整天在办公室里“默哥长默哥短”，
靠着给王总侄子的朋友圈点赞和组局玩剧本杀迅速上位的00后？
那个连一份像样的独立方案都做得磕磕绊绊，却因为“年轻有活力，
想法新潮”而被王总多次在会议上表扬的赵小薇？她来接替我？
接手我刚签下三亿订单的岗位？荒谬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甚至冲淡了最初的震惊和冰冷。
“王总，我不明白。”我试图保持冷静，但声音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半度，
“我刚刚给公司签了三个亿的订单！就在十分钟前！你们甚至等不到庆功宴结束？赵小薇？
她凭什么？”“公司的决策是基于长远考虑，陈默。”王总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
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小薇虽然年轻，但学习能力强，
对新兴市场的洞察和数字化营销工具的应用更符合公司下一步的发展方向。
你的贡献公司不会忘记，补偿方案也足够优厚，希望你能体面地接受这个决定。”体面？
在我职业生涯最高光的时刻，把我从云端一脚踹下去，然后告诉我希望我体面？
那三个亿的订单，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我所有的努力和成绩，
在所谓的“架构优化”和“发展方向”面前，轻飘飘得像一张废纸。
愤怒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烧得我喉咙发紧。
但我看着王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李雪那副公事公办的姿态，知道一切争论都已毫无意义。
决定已经做了。通知只是通知，并非商量。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团火压下去。
七年，我最好的七年都给了这家公司，从一个小业务员爬到总监的位置，我以为我站稳了，
结果发现只是别人棋盘上一颗随时可以替换的棋子，甚至是用完即弃的厕纸。“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可怕，“我接受。手续怎么办。”李雪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体面”。“这是解约协议和补偿明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签个字。
然后去交接一下工作，主要是目前正在进行的项目资料，
尤其是刚签的张总那个单子的所有后续跟进流程，整理好交给赵小薇。
电脑和门卡今天下班前交还就行。”她递过来几张纸。我拿起笔，没有再看那些条款。
N+3，确实算得上“优厚”了，买断我七年的青春和刚刚立下的汗马功劳。手腕移动，
我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陈默。两个字写得异常平稳，甚至比我签那三亿合同时还要稳。
放下笔，我站起身。“我现在去整理交接资料。”没有再看王总和李雪，
我转身走出了会议室。门在我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三回到部门的办公区，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刚才的欢呼和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忙碌地盯着电脑屏幕，眼神却偷偷地往我这边瞟。
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显然，消息传得比病毒还快。我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透过玻璃墙，
看到赵小薇已经站在里面了。她正拿着手机，对着我办公桌上那盆我养了多年的绿萝***，
笑靥如花。看到我进来，她连忙放下手机，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歉意和兴奋的表情。“默哥，你回来啦…那个，
王总让我过来先熟悉一下环境…”她的声音依旧清脆甜美，但此刻听在我耳朵里格外刺耳。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开始收拾私人物品。照片框里是妻子和女儿的笑脸，
常用的那支钢笔，翻得有些旧的专业书，还有那盆绿萝。我把相框和书塞进一个纸箱里，
犹豫了一下，没有拿那盆绿萝。“默哥，这个项目后续的客户维护，
你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吗？”赵小薇凑过来，拿出一个崭新的iPad，准备记录。
我停下动作，抬眼看着她。她脸上那种努力想表现得专业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突然让我觉得无比厌烦。“客户的所有资料、过往沟通记录、项目方案、合同细节，
系统里都有。”我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张总这个人，不喜欢虚的，答应的事情必须做到，
酒量很好但讨厌别人灌酒，每次见面最好提前准备好他喜欢的明前龙井。
他秘书的生日是下个月五号，礼物我已经选好了，放在储物柜里，标签上有名字。
”我一口气说完，不再看她，继续收拾。赵小薇在iPad上划拉着，嗯嗯啊啊地应着，
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东西不多，一个纸箱就装完了。我抱起箱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我待了四年的办公室。窗明几净，视野很好，能看到这个城市的一角繁华。
然后我转身，走向门口。“默哥，”赵小薇又叫住我，这次声音里带了几分真实的迟疑，
“那个…工作群的群主，你退一下？王总说以后群里由我来发布通知…”我顿了顿，没说话，
拿出手机，当着她的面，退出那个几分钟前还在疯狂刷屏祝贺我的部门群聊。
屏幕上瞬间安静了不少。然后，我屏蔽了几个经常@我讨论工作的公司大群。抱着纸箱，
穿过开放的办公区。没有人说话，只有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能感受到那些投射在我背后的目光，同情、疑惑、幸灾乐祸、兔死狐悲…复杂难辨。
小林突然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我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别说，
坐下。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走进电梯，按下B1停车场的按钮。
金属门缓缓合上，倒映出我一个抱着纸箱、穿着笔挺西装却显得有些狼狈的身影。
四坐进我那辆老旧的轿车里，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厢里很安静，
能听到发动机微微的冷却声。我把头靠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