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播室的灯光炽烈得能烤化人,洛晚璃站在三台摄像机的交叉取景框里,嘴角扬起的弧度精准卡在职业规范里,连露几颗牙齿都像对着镜子练过千百遍,声音清得像刚滤过的山泉水,没半点杂质。
“以上就是今日午间要闻,感谢您的收看,我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片尾音乐准时漫开,红色录制指示灯“咔嗒”一声熄灭,像掐断了某种紧绷的弦。洛晚璃脸上的笑容瞬间收得干净,肩膀轻轻垮了半寸,抬手按了按发紧的太阳穴,又悄悄呼出一口气。
不过是五分钟的简讯播报,她后背的衬衫却已贴了层薄汗,指尖悬在话筒架旁,还在不受控地轻轻发颤——那是常年高强度直播留下的条件反射,哪怕再熟练,只要镜头没关,神经就不敢有半分松懈。
“晚璃,今天状态稳,咬字比上次更透。”导播张姐从控制室的玻璃后探出头,手里还攥着没放下的对讲机,“台里刚接了线人消息,西区拆迁区有民事纠纷,住户跟保安吵起来了,你去跟一下。”
洛晚璃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蒙尘的星星突然被擦亮,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藏不住期待:“是上周那户说补偿款拖了三个月的王大妈家吗?我能不能做深度追踪?把住户的诉求和开发商的承诺都捋清楚……”
张姐却摆了摆手,指尖在控制台的按键上敲了敲,眼神往隔壁广告部的方向瞟了瞟,那眼神里的“懂”,是电视台人默认的生存法则:“别深扒,就拍个一分钟现场连线,把情况说清楚就行。那片区是盛华集团的开发项目,你知道的,他们去年给台里投的广告,够咱们吃大半年。”
“可是张姐,”洛晚璃的声音急了点,指尖攥住了话筒线,“那些住户已经在临时板房里住了快俩月,当初盛华承诺的‘先补款再拆迁’,现在连个书面答复都没有,我要是只做表面报道……”
“晚璃。”张姐打断她,对讲机搁在桌上发出轻响,语气里掺了点无奈,“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你去了就拍,拍完赶紧回,四点前必须把素材传回来,别让我难办。”
洛晚璃把剩下的话咽进喉咙,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太懂这规矩了,盛华集团的logo挂在电视台大厅最显眼的位置,连员工食堂的冰箱上都贴着他们的广告,这样的“金主爸爸”,是碰不得的逆鳞。
一月的寒风裹着沙粒,像小刀子似的往脸上刮。洛晚璃把大衣领子往上拉了拉,连围巾都绕了两圈,可冷风还是顺着衣襟往骨子里钻,冻得她说话都带着白气。她举着印着台标的话筒站在废墟前,身后是几栋没拆完的老楼,窗户玻璃碎得只剩框架,墙面上用红漆刷的“拆”字被雨水泡得发花,却依旧刺眼。
“王大妈,您再跟我们说说,当初盛华的人跟您承诺时,有没有签纸质协议?”洛晚璃把话筒递到老人面前,镜头悄悄往老人手里攥着的皱巴巴纸片上扫——那是张打印的补偿方案,落款处连个公章都没有。
王大妈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个穿黑色保安制服的人快步走过来,为首的那个个子高,肩宽体壮,伸手就往摄像机镜头上挡,掌心的老茧刮得镜头外壳“哗啦”响:“干什么呢?谁让你们在这拍的!”
摄像小李赶紧把机器往怀里护了护,语气尽量缓和:“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过来做新闻报道,这是记者证。”他说着就掏证件,却被那保安一把推开胳膊。
“我管你们是哪的!”保安的声音粗声粗气,唾沫星子溅到洛晚璃手背上,“这是盛华的私人地盘,赶紧滚,再拍我把机器砸了!”
洛晚璃往前站了一步,把小李挡在身后,话筒举得更稳了:“我们是受住户邀请来采访的,根据《新闻记者证管理办法》,新闻机构及其采编人员依法从事新闻采访活动,受法律保护,你无权阻挠。”
那保安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纤瘦的姑娘会跟他讲法,随即嗤笑一声,伸手就推了洛晚璃的肩膀:“少跟我来这套!”洛晚璃没防备,高跟鞋鞋跟一下子卡在碎石缝里,身子猛地往前倾,话筒险些脱手,幸好小李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她手腕还在不受控地抖——不是怕,是气的,指尖都泛了白。
“晚璃姐!”小李急了,就要跟保安理论,却被洛晚璃按住手。
她站稳身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冷了点,声音却依旧清晰:“你刚才的推搡行为,我们的摄像机已经录下来了。根据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条,以暴力、威胁方法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的,处三年以下***、拘役、管制或者罚金——虽然我们不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但新闻媒体的舆论监督权受法律保护,你的行为已经涉嫌阻碍正常采访。”
那几个保安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的嚣张淡了点,为首的那个还想嘴硬,却听见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黑色奔驰迈巴赫缓缓开过来,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西装袖口的袖扣闪着冷光。
保安们立刻变了脸色,恭恭敬敬地往两边退,连腰都弯了点:“刘经理!”
被称作刘经理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皮鞋踩在碎石上没沾半点灰,他先扫了眼洛晚璃手里的话筒,又看了看摄像机,突然就换上了笑脸,眼角的皱纹都挤了出来:“哟,这不是市台的洛记者吗?我前两天还在午间新闻上看见你呢,主持得真好!”他说着就递名片,指尖夹着的名片烫金镶边,“我是盛华集团西区项目的经理,刘建业。”
“刚才都是误会,”刘建业搓着手,语气热络得过分,“这些保安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洛记者别往心里去。我们盛华一向支持媒体工作,你要是想了解项目情况,我这有完整的材料,还能帮你约我们副总做专访,保证知无不言。”
洛晚璃看着他递过来的名片,心里冷笑。又是这一套,用专访和“便利”当诱饵,把真正该报道的真相盖过去。她没接名片,只是把话筒往身前挪了挪:“谢谢刘经理的好意,但我们现在更想听听住户的说法,毕竟他们已经等了三个月的补偿款。”
刘建业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又恢复自然,只是声音压低了些,凑到洛晚璃耳边,气息里带着烟草味:“洛记者,我听说贵台下半年有个民生栏目要改版,还在找赞助商吧?盛华今年的广告预算还没花完,要是洛记者肯通融,咱们以后有的是合作机会。”
明晃晃的利诱,像糖衣裹着的石头。洛晚璃攥紧了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她能怎么办?拒绝?可母亲还在医院等着换进口药,那药一盒就要五千多,她那点工资连付护工费都紧巴。
最终,她还是拍了连线素材,但镜头里没出现王大妈的脸,也没提补偿款的拖延 。张姐在电话里反复叮嘱,“别给自己找事”。剪辑的时候,张姐亲自盯着,把洛晚璃问的几个尖锐问题全剪了,只留下“现场秩序良好,双方正在友好协商”的官方说辞。
“晚璃,我知道你不舒服,”张姐关掉剪辑软件,递了杯热咖啡给她,“但在这行混,得学会低头。你还年轻,别跟自己的饭碗过不去。”
洛晚璃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暖不了心里的凉。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下班回到租住的公寓时,已经快九点了。那是个老小区的顶楼,没有电梯,她爬楼梯时累得直喘气,掏出钥匙开门,屋里冷得像冰窖——她舍不得开空调,只有客厅的小太阳亮着微弱的光。手机刚连上WiFi,就弹出护工发来的消息:“洛小姐,医生说阿姨的情况最好下周就换进口药,不然之前的治疗效果可能会打折扣。这个月的费用加上药费,一共要八千多。”
洛晚璃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手机屏幕。银行卡余额她比谁都清楚——只有三千多,还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她起身倒了杯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冷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慌。
第二天早上,洛晚璃刚到台里,就被人事科的人叫去了办公室。科长推过来一张纸,上面印着“岗位调整通知”,她的名字后面写着“从新闻部调至新媒体部,负责短视频后期编辑”。
“为什么?”洛晚璃拿起通知,指尖都在抖。
科长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这是台长定的。盛华那边昨天打了电话,说你在现场‘态度强硬’,影响了他们的项目进展。台里也是没办法,你先去新媒体部待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说。”
洛晚璃攥着那张纸,纸边都被捏得发皱。她懂了,这哪里是岗位调整,分明是警告,再不听话,就卷铺盖走人。
新媒体部的办公室在地下室,没有窗户,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洛晚璃的工位在最角落,桌上堆着一摞没剪的视频素材。同事们大多在刷手机,有人看见她过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继续聊八卦。
“洛晚璃是吧?”一个穿粉色卫衣的女生走过来,扔了个U盘在她桌上,“把这个视频剪成一分钟版本,要加那种闪来闪去的特效,还有花字,年轻人就喜欢看这个。”
洛晚璃捡起U盘,插在电脑上打开,内容是个“网红产品测评”,可里面全是夸产品的话,连一点缺点都没提,结尾还加了购买链接。她皱了皱眉:“这不符合新闻规范吧?没有标明是广告,测评数据也没说来源……”
“规范?”女生嗤笑一声,双手抱在胸前,“在这跟我讲规范?你要是不想做,就跟人事科说去。我们新媒体部只看点击量,谁管你什么规范。”
洛晚璃沉默了。她不能走,她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钱给母亲买药。她点开剪辑软件,指尖在键盘上敲着,屏幕上的特效闪得她眼睛疼,可她连关掉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十点才做完。走出电视台大楼时,夜空突然飘起了细雨,雨丝细细的,落在脸上有点凉。她没带伞,只能抱着包往公交站跑,刚跑到站台,手机就响了——是医院的催费电话。
“洛小姐,财务科刚才又来催了,说要是明天再交不上费用,就只能先停掉阿姨的营养液了。”护工的声音带着为难。
洛晚璃站在雨里,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冰凉刺骨。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明天就交”,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能去哪凑钱?跟朋友借?她已经借遍了;信用卡?早就刷爆了。
雨水越下越大,公交站的棚子挡不住斜飘的雨,她索性走到雨里,仰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落进衣领里。她没哭,只是觉得累,累得连躲雨的力气都没有。好像这样被雨水浇着,心里的无力感就能少一点。
不远处,一辆黑色迈巴赫缓缓驶过。后座的顾宸曜正低头看着平板上的财务报表,指尖在“西区项目预算超支”的条目上划了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偶然抬头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公交站旁的那个身影上。
雨幕灰蒙蒙的,女人站在路灯下,没打伞,头发湿成一缕缕贴在脸上,却没躲,只是睁着眼看着雨丝落下。路灯的光在她周身罩了圈暖黄的光晕,明明狼狈得像被丢弃的玩偶,却偏偏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像株在石缝里往上长的草,明明快要被雨水压垮,却还不肯弯腰。
“顾总?”前排的助理陈默注意到他的目光停在窗外,轻声问,“需要停车吗?”
顾宸曜收回目光,指尖在平板边缘顿了顿,又低头看向报表:“不用。”可两秒后,他又开口,声音平淡得没什么起伏,“查一下,她是谁,为什么这个时间站在雨里。”
陈默愣了一下——顾总向来不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今天怎么突然破例了?但他没多问,立刻拿出手机,对着窗外拍了张照片,发给助理去查。
一周后,洛晚璃收到了辞退通知。理由是“不适应新媒体部工作节奏,不符合岗位要求”。她没争辩,也没问为什么,她知道这是盛华的意思,也是电视台给她的“最终答案”。
她默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只有一个旧笔记本和一个保温杯,那是她刚进台时买的。离开时,前台的小姑娘叫住她:“晚璃姐,有你的快递,昨天就到了,忘了给你。”
是个米白色的信封,质地精致,上面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洛晚璃亲启”几个字,字体苍劲有力。她拆开信封,里面是张烫金的邀请函,上面写着“星耀传媒行业交流会”,时间是周六下午,地点在铂悦酒店宴会厅。
洛晚璃苦笑了一下,把邀请函捏在手里。她都失业了,还去什么行业交流会?不过是看别人光鲜亮丽,给自己添堵罢了。她正要把邀请函扔进垃圾桶,却瞥见信封里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诚邀有理想的媒体人,共话内容未来。”
鬼使神差地,她把邀请函又折好,放进了包里。或许……去看看也没什么?就算找不到工作,至少能看看真正的“内容行业”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