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天,空气都能拧出水来。石库门老弄堂像泡在了一碗温吞的、发馊的茶水里,
湿漉漉的青苔爬满斑驳的砖墙,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刺出窗外,挂着的衣物永远也干不透,
滴答着水珠,带着一股隔夜的霉味。我叫陈默,窝在这条“福寿里”尽头亭子间已经三天,
喜它租金便宜,也恨它这拧不干的鬼天气。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沉下去,
染上一种暧昧的昏黄。
谁家油锅爆香的刺啦声、女人尖着嗓子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叫声……这些白日的嘈杂正在退潮,
让位给弄堂夜里更隐秘的蠕动。就在这白昼与夜晚交接的混沌当口,那声音又来了。嗒。
嗒、嗒。清脆,带着点空罐子特有的回响,从弄堂最深最暗的那一段飘过来,不紧不慢,
精准地敲打在黄昏的寂静上。是敲猫粮罐头的声音。几乎就在第一声“嗒”响起的瞬间,
弄堂里所有零散的猫叫、抓挠声、窸窣声,刹那消失。绝对的死寂。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从我这亭子间的小窗看出去。对门屋檐上那只总爱晒太阳的大橘猫,此刻僵在那儿,
保持着舔爪的半途姿态,像被突然抽掉了魂。楼下花盆边几只正在嬉闹的奶猫也定格了,
一动不动。然后,它们的脑袋,极其缓慢地,
齐刷刷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弄堂最深处的那个墙角,终年不见阳光,
堆满了破旧马桶和破烂家具的地方。一双双猫眼里,没有倒映天光,没有好奇,
只有一种近乎呆滞的、统一的幽绿色光芒,在昏暗中无声燃起。
像忽然间接通了某种邪恶的电流。我后背窜起一股凉意,手心里渗出薄汗。这景象,
一连七晚了,准时准点,邪门得让人心里发毛。第二天我留了心。挨到日头偏西,
我假装在门口收拾东西,眼角余光却死死锁在弄堂最深的那扇黑漆木门上。门开了,
住在里面的百岁阿婆佝偻着身子挪了出来。她太老了,老得像一截枯树根,
皮肤褶皱深得能藏进虫子,眼睛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瞳仁眼白。
她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几乎有她半人高的黑色编织袋,瘪瘪的,看着没装什么。
她挪动的速度极慢,一步一喘,
那袋子在她身后的水泥地上摩擦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听得人牙酸。
她这是要去哪儿?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必须知道那袋子里是什么,
必须知道那敲击声和猫的诡异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惧和好奇像两条毒蛇,
在我心里绞缠撕咬。我远远跟了上去。她穿过狭窄的弄堂,拐进更偏僻的支巷,
那里几乎没什么住户,只有一堵堵高耸的、渗着水渍的山墙。路灯在这里坏了大半,
仅存的一盏也忽明忽灭,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又缩短、揉碎。最终,
她停在了一小片荒废的空地前,这里以前似乎是个小作坊,
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半人高的杂草。空气里那股子霉味更重了,
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旧棺材板的陈腐气味。她喘着粗气,费力地弯下腰,
解开了那黑色编织袋的扎口。没有猫。袋子里倒出来的,
是一些零碎玩意儿——几块边缘发黑磨损的破瓦片,一捆枯黄发脆的草绳,
还有……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带着细微弯曲的薄片状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薄片抖落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断墙上。借着那昏惨惨的路灯光,
我眯起眼仔细辨认。那根本不是薄瓦片或者贝壳之类的东西!那是……指甲。人的指甲。
看那颜色和弧度,明显是从死人手上剥下来的旧指甲!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出来。
就在这时,那嗒、嗒的敲击声,再次凭空响了起来!比在弄堂里听到时更清晰,更刺耳,
仿佛就在我耳边敲响!窸窸窣窣——杂草丛里,阴影中,几个干瘦的黑影蹿了出来,
疾如闪电,扑向那堆死人指甲。那根本不是正常的猫!它们身上的毛东秃一块西缺一绺,
露出底下青黑色的、仿佛早已腐烂又风干了的皮肉。
它们的眼睛是两颗***的、没有反光的墨黑珠子,嵌在干瘪的头颅上。
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却又快得诡异,扑到那堆指甲上,
发出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咔嚓咔嚓”的啃噬声。尸猫!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脑海。
小时候听过的恐怖传说碎片瞬间拼凑起来——一种早就该绝迹的东西,
靠食腐尸、尤其嗜好死人指甲存活,阴气极重,所过之处,活物退避!阿婆就站在那里,
浑浊的眼睛看着那几只怪物般的黑猫啃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腐朽的雕像。
我吓得魂飞魄散,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片荒地,
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路狂奔回福寿里,砰地摔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冷汗浸透了衣衫。那一夜我彻底失眠, 蚊子嗡嗡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窗外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像是那嗒、嗒的敲击声,和那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天快亮时,
我才勉强合眼。是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吵醒的。阳光勉强透过糊着油污的窗玻璃照进来。
我挣扎着走到窗边,朝下望去。景象让我瞬间冻结,
宿夜未散的恐惧再次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只见弄堂里各家各户的门前,窗台上,
甚至晾衣竿下挂着的篮子里,都多了一点东西。
下来的、带着一点皮肉的指甲;有的是一小碗浑浊的、散发着怪味的液体……他们神色如常,
打招呼,生煤炉,倒马桶,呵斥孩子,
仿佛放在门口的那些“东西”和平时放一袋垃圾、一捆蔬菜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人对邻居门口那诡异恐怖的“贡品”多看一眼。张爷叔端着痰盂罐出来,
踢了踢自家门前那个盛着灰色粉末的小碟子,让它更靠边不挡道,
然后打着哈欠走向公共厕所。
李家的媳妇把一小束枯黑干瘪、像是从坟头拔来的草塞进墙缝里,
然后麻利地开始晾晒刚洗好的衣服。我的楼下,王阿姨正在训斥儿子考试成绩差,
骂到激动处,
随手将窗台上一个装着几片明显刚剪下、还带着血丝指甲的塑料小盒往里面推了推,
免得掉下去。……整条弄堂。所有的人。他们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
一种比昨夜直面尸猫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缓慢地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不是发现了一个恐怖的秘密,
我是闯进了一个早已持续多年、所有人心照不宣共同维持的可怕默契之中!而我,
这个外来者,这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此刻的窥破,显得如此突兀而危险。嗒。
那熟悉的敲击声,又在黄昏时分准时响起。弄堂里瞬间万籁俱寂。所有猫,再次僵直,
眼泛幽光。我僵在窗前,看见百岁阿婆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楼下,
那个巨大的黑色编织袋拖在她身后,沙啦……沙啦……地摩擦着水泥地。
她似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双浑浊得几乎没有眼白的眸子,穿透昏暗的光线,
精准地、一动不动地,盯住了我窗口的方向。
沙啦……沙啦……编织袋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正顺着外墙,
一点点挪向我门口的楼梯。嗒。楼下的敲击声又响了一下,清晰得就像敲在我的耳膜上。
那敲击声,嗒,嗒,嗒,像冰冷的针,刺破福寿里黄昏黏腻的空气。而我,陈默,
僵在亭子间的窗后,看着楼下那个佝偻的身影——百岁阿婆。
她拖着那个巨大的、磨蹭出“沙啦…沙啦…”声响的黑色编织袋,停了下来。她抬着头。
那双几乎融于满脸褶皱之中的浑浊眼睛,没有一丝活气,穿透逐渐浓重的暮色,
精准地、一动不动地,锁定了我的窗口。我的血液瞬间冻僵。她知道了。她知道我看见了。
沙啦……沙啦……声音再次响起,但她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拖着袋子,极其缓慢地,
转向了我这栋楼的门洞。那摩擦声变得沉闷,开始顺着狭窄的木质楼梯,一层,一层,
向上蔓延。嗒。楼下的敲击声又响了一下,近得仿佛就在我的门廊外。我的心脏疯狂擂鼓,
撞得肋骨生疼。我猛地后退,手忙脚乱地锁死房门,又搬来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抵在门后。
声音在楼梯间停顿了。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太阳穴血管突突的跳动声。几分钟,
或许只有几秒,那沙啦声又响了,这次是向下,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弄堂深处。
我瘫软在地,冷汗浸透后背。那一夜,我抱着膝盖缩在墙角,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惊悸。
福寿里的夜晚不再只是潮湿和霉味,它充满了无声的注视和冰冷的预谋。第二天,
死亡悄然而至。死的是住在我斜对面的老赵,一个沉默寡言的鳏夫,
平时就爱蹲在门口抽劣质烟,逗弄偶尔路过野猫。他是清晨被发现的,
倒在自家狭窄的灶披间里,脸朝下。表面看,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滑倒,
后脑磕在了水泥门槛的锐角上,流了一滩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弄堂里的老邻居们唏嘘着,
议论着人生无常,帮忙搭起了简易灵堂。但我无法移开我的目光。老赵摊开的手掌旁边,
散落着几粒没撒完的猫粮,那种最便宜、腥味极重的散装货。
而他的指尖……他的十根手指头,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那种灰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
和他家门口窗台上那个我昨天看到的小碟子里的粉末,一模一样。更让我胃里翻腾的是,
他的脸上,尤其是眼眶和嘴角周围,残留着几道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