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墟造梦者

栖霞镇是挂在群山皱褶里的一小块补丁，灰瓦白墙，被一条清澈见底的栖霞溪穿过。

镇子安静，连狗吠都显得稀罕。这里的屋舍大多用一种本地开采的“静默石”垒砌，

石头纹理独特，据说能吸纳多余的声响，让镇子总笼罩在一种温和的沉静里。镇子的规矩，

也像这石头一样，是老辈子传下来的，核心只有一条：莫著私言。

“私言”不是寻常的悄悄话，也不是普通的秘密。

它是人心里头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闪而过的恶毒念头，对他人没来由的嫉妒，

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怯懦和欲望，甚至是对至亲之人某一瞬间的厌烦。这些东西，

想想也就罢了，万万不可说出口，更不能写下来。镇上的老人说，私言有形有质，

一旦著了相——落了声音，成了文字——便像有了生命的藤蔓，会自己疯长，纠缠不清，

最终引来“言墟”。“言墟”是啥样，没人见过，传说里，

那是所有藏在肚里的话都翻到明面上来的光景，到时候，人不像人，镇不成镇。

阿公是镇上的“守言人”之一，负责看守镇中心那口深不见底的“净言井”。井水清冽甘甜，

镇民们平日取用，遇到心绪不宁、私念杂生时，也会去井边坐坐，对着幽深的井口默默念叨，

仿佛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能被井水涤荡干净，沉入无声的黑暗。

阿公常说：“人心是个漏风的屋子，私言就是钻进来的冷风，你得由它穿堂过，

别想着砌墙堵死，更别把它搂在怀里焐热了。”栖霞镇的清晨，总是从井台边开始。

女人们提着木桶，踏着青石板路走来，裙裾擦过湿漉漉的石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们在净言井边相遇，交换一个眼神，一个浅笑，或是关于天气和收成的寥寥数语，

然后俯身，将木桶沉入那幽深冰凉的井口。井水映着天光，也映着她们安静的面容。

这是一种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节奏，缓慢，却让人心安。少年林溪是阿公的孙子，

在镇外的县里上了中学。他喜欢镇子的宁静，但也觉得有些规矩，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深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的好朋友石头的爹，是镇上最好的木匠，沉默寡言得像块木头。

石头的娘去得早，爹又常年埋头做工，石头心里憋了许多话，无人可说。

林溪提着家里的水桶，跟在阿公身后。阿公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刻度上。

他不用打水，只是每日清晨和黄昏，雷打不动地要来井边坐上一会儿，

用那双看惯了岁月更迭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井水，注视着来来往往的镇民。林溪有时觉得，

阿公守护的不是一口井，而是这井水映照出的、小镇一成不变的平静。“阿公，柳先生说，

外头的人，心里想什么，都能说出来，写成书，印成报。”林溪忍不住开口，

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刚从县中学回来不久，柳清源老师带来的新鲜气息，

像一股暖风，吹动了他少年人心中那点不甘沉寂的涟漪。阿公没有回头，

目光依旧落在井口氤氲的水汽上。“话出口，就收不回了。字落下，就擦不掉了。

”他的声音干涩，像秋风拂过枯叶，“人心里的地方就那么大，装不下太多东西，

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晒出来，除了招苍蝇，还能有什么好？”林溪抿了抿嘴。

他觉得阿公的话有道理，但又觉得柳老师说的“真诚”和“勇敢”更吸引人。

他看到石头远远地走来，低着头，脚步拖沓。石头的爹，那个像静默石一样坚硬沉默的木匠，

前几天又因为一点小事斥责了石头，说他不专心学手艺，尽想些没用的。“石头！

”林溪招呼他。石头抬起头，眼里有些血丝，勉强笑了笑。“打水啊。

”三个少年并肩站在井边，一时无话。井台的湿气浸润着他们的裤脚。

林溪看到石头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像是紧紧攥着什么。

改变是从柳先生回来开始的。柳清源老师是镇子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在省城读过大学，

见识过外面的大世界。他回来后，在镇小学教书，言谈举止都带着一股新鲜气。

他常说栖霞镇美则美矣，却像一潭死水，少了活气。他认为“莫著私言”的规矩，

是捆住人手脚的锁链，让人变得虚伪、压抑。“为什么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

”柳老师在夏夜的谷场上，对着一群围坐的年轻人，眼神灼灼，“一颗心，有光就有影，

有善就有恶。把阴影藏起来，它不会消失，只会发霉腐烂，蛀空你的心！真正的强大，

是敢于直视阴影，把它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柳清源的“真言会”，

最初就在这种沉闷的空气中，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起初只是在镇小学废弃的仓库里，

几个年轻人围坐，听柳老师讲山外的世界，讲人心的复杂与可贵。柳老师不像镇上的老人，

他的话有温度，有力量。“我们栖霞镇，像一座漂亮的盆景，

”柳老师的声音在昏暗的仓库里回荡，窗外是渐沉的夕阳，“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却没有了野性的生命力。我们害怕‘私言’，把它当成洪水猛兽。可你们想想，

一棵树若只允许长向阳的叶子，砍掉所有背阴的枝丫，它还能算一棵完整的树吗？”他的话，

敲打在少年们的心上。石头听得尤其专注，胸膛微微起伏。后来，

便有了那暗红色的“真言墨”和粗糙的砂纸。柳老师说，这是“赋形”，

给那些无处安放的私言一个出口，一个载体。“写下来，不是罪过，是认识自己，是解脱。

”他说这话时，眼神炽热，仿佛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第一次秘密的书写仪式，

充满了紧张和一种亵渎神圣般的刺激。仓库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光影摇曳。砂纸摊开，

真言墨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略带腥甜的气味。柳老师示范性地写下了一句什么，

然后鼓励地看着大家。石头是第一个动笔的。他握笔的手抖得厉害，

笔尖在砂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我恨我爹的沉默，恨他从不问我想要什么，

恨这个只有木头和刨花的世界！”写完后，他像虚脱一样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但很快，一种异样的潮红涌上他的脸颊，他看向柳老师，眼里有泪光，

也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明亮。有人开头，其他人便也壮着胆子，

纷纷写下那些平日绝不敢示人的心思。嫉妒、欲望、怨恨、轻蔑……各种阴暗的情绪，

在煤油灯下，借着暗红色的墨迹，第一次获得了具体的形态。仓库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兴奋。

林溪也写了，写的是对阿公那种近乎顽固的守旧的一丝不满。落笔的瞬间，

确实有一种释放的快感，仿佛推开了一扇一直紧闭的窗。但快感过后，

他看着砂纸上那行属于自己的、暗红色的字，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块，凉飕飕的。

他偷偷看向柳老师，柳老师正收集着那些砂纸，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如同收获般的表情。

起初，镇上似乎并无不同。只是，林溪渐渐觉得，镇上的狗有些焦躁，夜里吠叫的时候多了。

静默石的墙壁，在阴雨天里，摸上去不再是沁人的凉，反而有种温吞吞的潮湿感，

像出汗的皮肤。异变是从无声处渗入的。先是张婶和李婆那场突兀的争吵。两人在溪边洗衣，

为了一块皂角的位置，声音越来越高。争吵的内容本是寻常，但吵到激烈处，

张婶忽然尖声叫道：“李婆子！你当我忘了你当年偷看我男人从县里给我捎的花布衫，

眼红得半夜睡不着觉，还偷偷去摸的那事儿吗？！”李婆正在捶打衣服的手猛地停在空中，

脸色瞬间惨白。那是几十年前，她还是个新媳妇时，一时糊涂做下的蠢事，

羞惭得恨不得钻地缝，多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嘴唇哆嗦着，指着张婶，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人隔着汩汩的溪水对视，

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比愤怒更深的恐惧。争吵戛然而止，只剩下溪水流淌的声音，

显得格外刺耳。这件事像一道隐秘的裂缝，出现在小镇平静的表象上。接着，是石头家。

石头爹发现了石头藏在床下的一卷砂纸。这个沉默的木匠，没有像往常一样怒吼或责打，

他只是就着昏暗的油灯，一张一张地看。灯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最后，他放下砂纸，走到院子里，

对着那堆他精心挑选、准备给石头打一套新家具的木料，喃喃自语。说的却不是木料的事，

而是多年前，一个远房表妹曾对他表露过心意，而他因为家境贫寒拒绝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接着，他又说起石头娘刚走的那几年，他一个人带着幼子，

夜里看着熟睡的儿子，心里也曾涌起过一丝怨怼，怨命运不公，怨这沉重的担子。这些话，

轻飘飘的，散在夜风里。躲在门后偷听的石头，却像被冻住了一样。

这些是他爹心底最深的私言，从未对人言，甚至可能自己都刻意遗忘的私言，

此刻却像鬼魂一样，自己跑了出来。镇上开始流传一些奇怪的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