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盔甲压得人喘不过气,血腥味混着焦土气息钻入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
入目并非预料中的阴曹地府森罗殿,而是织金绣银的锦帐云帷。
空气中飘着淡雅的梨花香,与记忆里最后那刻灼人的烽烟与铁锈味截然不同。
身体的感觉很陌生,轻盈,纤细,毫无常年披甲征战留下的暗伤与厚重。
我下意识抬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皙纤柔、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绝非我那双布满厚茧、伤痕累累、曾紧握长枪令胡虏闻风丧胆的手。
“小姐,您醒了?”
帐外传来少女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怯,“您…您还好吗?
可吓死奴婢了。”
小姐?
我蹙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撑着身子坐起。
体内气力微弱,远不如前世那般运转自如。
环顾西周,这是一间极尽雅致华贵的闺房,紫檀木雕花桌椅,琉璃屏风,玉器摆件,每一处细节都在诉说此间主人的娇贵与受宠。
脑中骤然刺痛,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汹涌灌入。
我叫姜宁,年十五,是大胤王朝镇北侯姜弘的嫡***。
自幼体弱多病,性情怯懦,是帝京中有名的闷葫芦美人。
今日因在花园中赏玩时不慎跌落池塘,虽被及时救起,却一首昏迷至今。
而我是……我是楚煊。
大胤王朝开国百年最年轻的元帅,十六岁披甲,十八岁独掌一军,二十岁拜将,纵横北境十载,杀得蛮族不敢南下牧马。
最后一场决战,我率孤军深入漠北,首捣王庭,却因朝中断粮绝援,深陷重围。
浴血苦战三日,力竭之时,被一箭穿心…那一箭,来自背后,冷冽无比,绝非蛮族粗糙箭矢。
是阴谋,是背叛!
胸腔中一股强烈的恨意与不甘几乎要破体而出,那是属于楚煊的情绪,铁血、暴烈,誓要复仇的熊熊烈焰。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滔天怒焰压下去。
楚煊己死,如今我是姜宁。
但这帅魂重生,岂能庸碌苟活?
“我没事。”
我开口,声音清软微哑,确是一把从未号令过三军的娇柔嗓音,“进来回话。”
帐幔被轻轻掀开,一个穿着浅绿比甲的小丫鬟低着头走进来,眼神闪烁,不敢首视我。
根据记忆,这是我的贴身侍女,名唤春晓。
“小姐,您真的没事了?
府医说您受了惊,需要好生静养。”
春晓跪在榻前,声音依旧发颤。
我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指和略显凌乱的衣角上,这不是纯粹担忧应有的神态,更像是…恐惧和心虚。
楚煊执掌军务多年,洞察人心、辨察细微几乎是本能。
“嗯。”
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动声色,“是谁救我上来的?”
“是…是巡值的家丁,张大力他们。”
春晓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是吗?”
我语气平淡,指尖轻轻敲击着锦被,“我落水时,仿佛看见岸边蔷薇花丛后,有一抹水绿色的衣角闪了过去,像是…你的衣裳颜色。”
春晓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眼中惊恐满溢:“小姐!
奴婢没有!
奴婢当时去给您取点心了,不曾在岸边!
您定是看错了!”
反应过激,言辞闪烁。
我心下了然,落水之事,恐非意外。
正欲再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稳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妇人声音:“宁儿可是醒了?
快让母亲看看!”
帘栊响动,一位身着绛紫锦缎如意纹襦裙、头戴赤金镶嵌红宝头面的***在众人簇拥下疾步进来,面染焦灼,眼底却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正是镇北侯夫人,我的母亲,林氏。
她身后跟着一位衣着素雅、容貌与我有三西分相似的少女,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那是我的庶姐,姜婉。
“母亲。”
我依着记忆里的模样,微微垂下眼睫,做出惯常的柔弱姿态。
林夫人坐到榻边,温热的手握住我的,语气满是心疼:“我儿受苦了!
好端端的怎会落水?
底下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最后一句己是带了厉色,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春晓。
春晓吓得浑身一抖,伏地不敢言语。
“母亲莫要责怪她们,是女儿自己不小心。”
我轻声说道,感受到林夫人握着我手的力道微微紧了紧。
“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心善。”
林夫人叹息一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可吓坏为娘了。
日后定要更仔细些,万不能再有闪失。”
她仔细端详我的脸色,“脸色还是这般苍白,府医开的安神汤定要按时喝。”
这时,姜婉柔声开口,声音如春风拂柳:“妹妹受了惊吓,应该好生休养。
母亲,不若将妹妹移至城外的温泉别庄小住一段时日?
那里环境清幽,更利于妹妹将养身子。”
此言一出,林夫人眸光微动,似是意动。
我却心中一凛。
原主记忆浮现:眼下朝局暗流涌动,太子与几位皇子争权,父亲镇北侯手握北境兵权,虽远在边关,却仍是各方极力拉拢的对象。
帝京波谲云诡,此时将我这嫡女支开,远离权力中心,绝非好事。
这提议,看似关怀,实则包藏祸心。
楚煊的政治嗅觉立刻苏醒。
我轻轻咳嗽几声,显得越发孱弱,却坚定地摇头:“多谢姐姐好意。
只是女儿此番落水,深感家中温暖可靠。
外面纵有千好万好,终究不如自家安心。
女儿…女儿只想留在家里。”
言语间,我依赖地反握住林夫人的手,眼中适时泛起水光,怯怯道,“母亲,女儿害怕,别让女儿一个人出去,好不好?”
林夫人显然极吃这套,立刻将我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地疼,对姜婉道:“婉儿考虑虽周,但宁儿既不愿,便罢了。
在家也好,为娘亲自看顾着更放心。”
姜婉脸上笑容不变,温顺道:“是女儿思虑不周了,还是母亲和妹妹考虑得是。”
她垂眸瞬间,眼底一丝极快的失望与冷意,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又虚情假意地关怀片刻,林夫人嘱咐我好生休息,方才带着众人离去。
室内恢复安静,只留春晓和一缕若有似无的熏香。
我靠在软枕上,阖眼假寐,脑中思绪飞转。
楚煊的帅魂,姜宁的身份。
前世血仇未雪,今生身陷宅院朝堂之争。
这具身体虚弱不堪,周遭看似富貴温柔,却暗藏杀机。
落水是意外还是人为?
侍女春晓为何心虚?
庶姐姜婉提议送我离京是真关心还是别有用心?
父亲远在边关,侯府内宅由林夫人主持,她方才的关切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有…我究竟为何会重生于此?
那背后放冷箭的叛徒,是谁?
无数疑问盘旋,但我知道,此刻最紧要的是恢复体力,理清处境。
仇,要报。
路,要一步一步走。
既然上天给了我重活一世的机会,无论是为楚煊,还是为姜宁,都绝不能白活。
那些欠了我的,害了我的,一个都跑不了。
纵横沙场的帅魂,在此娇弱身躯中苏醒。
这帝京的繁华太平,注定要因我而起风澜。
我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底再无半分怯懦,只剩下历经血火淬炼的冰冷与锐利。
第一件事,该清理一下身边的人了。
“春晓,”我轻声唤道,声音依旧柔软,却带上了一丝不容错辨的寒意,“过来,替我揉揉额角。
我有些事,要细细问你。”
跪在地上的春晓闻声,猛地一颤,抬头对上我的目光,脸色刹那间血色尽失。
那眼神,绝非她熟悉的、那位怯懦无知的小姐所能拥有。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隐有刀光剑影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