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宫的梨花又开了。沈青禾站在廊下,望着满树洁白,
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踏入这座宫殿的光景。那时她十六岁,刚被指婚给当朝太子萧衍,
满心欢喜又惴惴不安。“娘娘,风起了,加件衣裳吧。”贴身侍女云袖为她披上锦缎斗篷,
轻声提醒。青禾微微颔首,目光却未离开那树梨花。
她记得萧衍曾说最爱她穿素白衣裙站在梨花树下的模样,说是“人花两相映,清雅绝尘”。
如今花依旧年年盛开,皇上的心却早已不在这里了。“皇上今夜…还是歇在长春宫?
”她淡淡问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云袖低下头,不忍回答。
长春宫住着新晋的婉贵妃,兵部尚书之女,入宫不过半年就已宠冠六宫。“备轿吧,
”青禾转身,长长的裙裾扫过青石板,“去梨花台。”“娘娘,皇上说…”“备轿。
”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云袖只得吩咐下去。不多时,
一顶软轿停在宫门前,抬着沈青禾往宫中最高处的梨花台去。
那是萧衍特意为她建造的观景之地,站在台上可俯瞰整个皇宫,远眺京城街巷。曾几何时,
他与她常在此处赏月对饮,他吹笛,她抚琴,琴笛和鸣,宛若仙音。如今笛声已歇,
只剩她孤身一人。登上梨花台,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如星河落于人间。青禾凭栏而立,
风扬起她素白的衣袂和墨黑的长发。“娘娘,皇上驾到!”身后忽然传来通报声。
青禾身形微顿,却不转身。脚步声渐近,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
“天凉了,怎么不多穿些?”萧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依旧低沉悦耳,
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温情。青禾缓缓转身,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上。”萧衍伸手欲扶,
她却先一步起身,避开他的触碰。他的手僵在半空,神色微黯。“青禾,你还在生气?
”他叹口气,“朕这些时日国事繁忙…”“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明白。”她打断他,
目光平静如水,“今日是臣妾生辰,皇上可还记得?”萧衍一怔,眼中掠过一丝慌乱。
他确实忘了。这些年,朝政繁杂,后宫新人不断,
他早已不像从前那般将她的每件事放在心上。“青禾,朕…”“皇上不必解释,”她微笑,
笑意却未达眼底,“臣妾只是想来这里看看,一会儿便回宫了。”远处忽然响起烟花声,
夜空中绽开绚丽花朵。那是为婉贵妃生辰准备的烟火,三日前就已传得沸沸扬扬。
青禾的生辰,却无人记得。她看着烟花,眼神空茫。萧衍面色尴尬,欲言又止。“真美啊,
”青禾轻声道,“臣妾还记得,皇上曾为臣妾放过整夜的烟火,说愿如烟火,
纵使短暂也要绚烂夺目。如今想来,烟火易冷,人心易变,原是寻常。”萧衍心头一刺,
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青禾,朕并非有意冷落你。只是朝堂上诸多势力需要平衡,
婉贵妃的父亲…”“皇上,”她轻声打断,抽回手,“臣妾都明白。”她如何能不明白?
七年来,她看着他从一个温润太子变成深沉帝王,看着他为巩固皇权纳娶一个又一个妃嫔。
起初他还会来解释、安抚,后来便觉得理所当然。她是皇后,应当大度,应当体谅,
应当成为他期望的贤德典范。“青禾,你还是朕的皇后,无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萧衍语气软下来,试图挽回什么。她望着他,眼中终于泛起波澜:“皇上以为,
臣妾在乎的是后位吗?”曾经,她爱的只是那个在梨树下为她簪花的少年郎,
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可那个少年,早已迷失在皇权斗争和江山社稷中。萧衍怔住,
一时无言。烟火还在绽放,映照着他俊朗却疲惫的面容。他何尝不知她想要什么,
可他给不了。帝王之爱,从来不能独属一人。青禾不再看他,转身望向漫天烟火。
记忆中浮现初入东宫的那日,他执起她的手,郑重许诺:“青禾,我必不负你。”终究,
还是负了。“皇上,”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烟火声淹没,“若重来一次,
你可还会选择与我相遇?”萧衍沉默良久,道:“会。”青禾笑了,
眼角有泪滑落:“可我不会了。”若知结局如此,不如不相识。不相识,便可不相负。
烟火渐歇,夜空重归寂静。青禾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涌上腥甜。
她悄悄用帕子拭去嘴角血迹,面色苍白如纸。半年前御医就已诊断出她患了心疾,
道是郁结于心,药石难医。她瞒下了这个消息,不愿让他因怜悯而施舍关怀。“皇上回去吧,
婉贵妃该等急了。”她背对着他,语气平静。萧衍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消失在阶梯尽头。青禾扶着栏杆,望着偌大皇宫,忽然想起故乡江南。
她本是江南织造之女,因一场选秀改变命运。若未曾入宫,此刻她或许嫁与寻常人家,
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可惜,没有如果。“娘娘!”云袖的惊呼声传来。青禾缓缓滑倒在地,
鲜血染红胸前衣襟。宫人乱作一团,御医匆匆赶来,却已回天乏术。消息传到长春宫时,
萧衍正心不在焉地听着婉贵妃弹琴。闻讯后,他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碎成齑粉。
他发疯似的奔向长宁宫,脑海中全是青禾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平静,却带着彻骨的绝望。
到达长宁宫时,只见宫人跪了一地,啜泣声不绝于耳。榻上,青禾静静躺着,
宛若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白得透明,再也不会醒来。御医呈上一封密信:“皇上,
这是娘娘早已写好的,嘱咐臣在她去后交给皇上。”萧衍颤抖着手打开信笺,
熟悉的清秀字迹映入眼帘:“陛下亲启:臣妾去后,望陛下保重龙体,勿以妾为念。
长宁宫梨树下,埋有昔日陛下所赠玉佩一双。妾带一入土,留一还君。愿君见玉如见妾,
莫忘昔年梨树下,曾有一诺,名长宁。青禾绝笔”萧衍踉跄奔至梨树下,亲手挖出那个锦盒。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对龙凤玉佩中的凤佩。他记得这是大婚时他赠她的信物,说“龙凤呈祥,
永不相离”。如今凤佩在此,人已长逝。他紧握玉佩,跌坐树下,终于失声痛哭。一代帝王,
哭得如同失去至宝的孩童。后来史书记载:长宁皇后沈氏,性情温良,德才兼备,深得帝心。
薨年二十三,帝悲恸不已,罢朝七日,以皇后礼厚葬,谥号“敬懿”。自此不再立后,
亦鲜少涉足后宫。无人知晓,每年梨花盛开时节,总有人看见皇帝独坐长宁宫梨树下,
对着一枚玉佩喃喃自语。“青禾,朕悔了。”“青禾,回来可好?”“青禾…我负了你。
”梨花纷飞如雪,落满肩头,恍若当年她站在树下,回眸一笑,倾了他一世年华。
可惜长宁长宁,长乐安宁,终成一生不可得之奢望。长宁皇后薨逝,举国哀悼。
皇宫内外素缟一片,往日丝竹管弦之声尽绝,唯闻哀钟长鸣,悲泣不绝。萧衍罢朝七日,
不眠不休地守在沈青禾灵前。他亲自为她擦拭容颜,更换殓衣,
将那只冰凉的凤佩轻轻放入她交叠的手中。他凝视着她苍白却依旧宁静的面容,
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下一刻便会醒来,用那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
唤他一声“陛下”或从前的“殿下”。婉贵妃曾试图前来劝慰,被萧衍厉声呵斥,
禁足长春宫。他不见任何人,不处理任何朝政,只是守着那具冰冷的棺椁,
一遍遍回忆着过去的点滴。“青禾,你还记得东宫那株并蒂莲吗?你说那是吉兆…”“青禾,
朕错了,朕不该冷落你…”“青禾,若你能醒来,朕愿以半壁江山相换…”然而,再无回应。
只有烛火跳跃,映照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和棺木中那人永恒的沉睡。七日后,
盛大的国葬举行。送葬队伍绵延数里,纸钱漫天飞扬,如同冬日大雪。萧衍坚持亲自扶灵,
一步步将沈青禾的灵柩送至皇陵。他看着她被缓缓送入那冰冷黑暗的墓穴,
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一同被埋葬。葬礼结束后,萧衍仿佛变了一个人。他重新临朝听政,
却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更加不苟言笑。他勤于政事,夜以继日地批阅奏章,
仿佛想用无尽的公务麻痹自己。后宫形同虚设,他再未踏足任何妃嫔的宫殿,
长春宫的婉贵妃虽未废黜,却也彻底失宠,如同被打入冷宫。每年沈青禾的忌日和生辰,
萧衍都会独自前往长宁宫,屏退左右,在那株梨树下一坐就是整日。
宫人们常能听到风中传来帝王压抑的低语和哽咽。春去秋来,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一个深秋的午后,萧衍在批阅奏折时忽感心悸剧痛,呕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御医诊治后,
皆摇头叹息,道是皇上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已伤及根本,药石罔效。
病榻上的萧衍并未惊慌,反而有种释然。他召来心腹大臣,安排好后事,
指定了年幼却聪慧的皇长子为储君,并任命了几位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弥留之际,
他屏退众人,只留下那枚一直贴身携带的龙佩。“云袖。”他虚弱地唤道。
已成为宫中老嬷嬷的云袖红着眼眶上前:“皇上,奴婢在。”“朕去后,
将这龙佩与皇后…与青禾合葬。生不同衾,死愿同穴。”萧衍气息微弱,
眼中却有着奇异的光彩,“她…还在等朕去道歉呢…”“皇上…”云袖泣不成声。
“告诉…告诉史官…”萧衍的声音越来越轻,“朕这一生,无愧江山社稷,
唯独…负了一人…”他的手缓缓垂下,龙佩自掌心滑落,那双曾执掌天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