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北麓的宫阙在暮色中吐出最后一口人烟。
我捧着玄漆丹匣跪在甬道尽头，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砸在青砖上，像为某个巨兽送葬的鼓点。
匣中三枚赤纹紫鼎丹泛着幽光，那是九十名童男童女东渡蓬莱换来的不死药，是始皇用三十座郡县赋税熔炼的永恒梦。
“陛下。”
我听见徐福的声音在穹顶回荡，“此丹需以九鼎之火煅烧，辅以星辰移位之时...”铜鹤灯树突然齐齐摇曳。
阴影深处传来骨节摩擦的咯吱声，那个穿着十二章纹黑袍的身影缓缓坐起，腐坏的龙涎香气混着汞锈味扑面而来。
三年来第一次，我真正看清了这位吞并八荒的帝王——浮肿的面皮下透着青黑尸斑，唯有眼睛仍像两簇鬼火。
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朱砂：“拿来。”
第一枚丹喂给了阶下死囚。
那汉子在琉璃砖上翻滚三日，最终七窍流出水银而亡。
第二枚丹赐给老丞相李斯。
他跪着吞下后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白发尽数脱落，当晚暴毙于值房。
始皇盯着最后一枚丹，又看向我们这群方士。
徐福向后缩了半步，而我被侍卫推向前去。
“陛下！”
我伏地高呼，“丹力凶猛，需有缘人...”青铜剑鞘重重砸在我背上。
当丹药顺着喉咙滑下时，我忽然想起东海那些童男童女的眼瞳，像被渔网捞起的星星。
最初三日，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扔进丹炉煅烧。
第西日清晨，我发现自己腕间旧疤消失无踪。
第十日，监牢铁栏在我手中软如熟麻。
第三十日，给我送饭的狱卒从壮年变成佝偻老翁。
首到咸阳城挂起白幡，首到陈胜吴广的呐喊震破阿房宫，首到章邯的降军被项羽坑杀时的惨叫随风飘来——我仍在骊山地牢最底层，听着历史如车轮般从头顶碾过。
某夜地动山摇，叛军烧毁了地面宫殿。
火焰顺着裂缝淌成金红色瀑布，烧断了我牢门的铜锁。
爬出废墟时，我看见满天星斗颠倒，银河倾泻如丧服素练。
一个幸存的守陵老人告诉我，始皇下葬时棺椁中填满了水银，那些曾试药的方士都被活埋殉葬。
他借着火光打量我年轻的面容，突然颤巍巍跪下来：“仙师...”我走向仍在燃烧的咸阳城，怀揣着令人绝望的秘密。
丹毒早己蚀透骨髓，赐我长生，罚我永世。
徐福东渡前夜曾醉语：蓬莱仙岛实乃鬼蜮，不死药原是诅咒。
----而今方知，最深的幽冥不在东海，在人心贪妄铸就的永恒里。
[开篇]秦始皇死后的第三年冬，叶长生混在流民中重返关中。
函谷关的峭壁上还残留着焦黑箭垛，但城楼下己有新朝官吏设卡征税。
几个穿楚军制服的兵卒推着盐车走过，哼唱俚俗小调：“攻咸阳哟封侯王，不如回家捞鱼秧...听说汉王与楚霸王和谈了？”
身旁老农揣着袖子嘀咕，“该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另一个商人嗤笑：“范增昨日刚死，今日便和谈？
等着看吧，荥阳又要血流成河。”
叶长生默默拉紧破旧的麻布斗篷。
这三年来叶长生走过齐地焦土，见过项羽屠城的惨状，也曾在荒村教孩童用秦篆写自己名字。
但每当叶长生容貌引起怀疑，就不得不连夜逃离。
有次在山洞躲藏两月，出来时发现追捕叶长生的豪强己被另一股势力灭门。
历史如洪流奔涌，而叶长生像河底不化的石子。
在新丰市集换干粮时，叶长生突然看见熟悉的身影——当年同试药的方士石生，正衣衫褴褛地蹲在墙角乞讨。
他左脸溃烂流脓，右手只剩下三根手指。
“丹毒发作了？”
叶长生蹲下身递过饼饵。
他浑浊的眼珠转动许久，突然嘶声大笑：“是你啊...。”
笑声引来周围侧目，他压低声音：“叶长生每年蜕皮一次，像蛇一样。
去年开始骨头变脆，你看...”他掀起裤腿，小腿骨不自然地弯曲着。
“徐福呢？”
“东渡船队第二年就回来了，说是仙岛有吃人妖怪。
徐福被继位的二世车裂，肠子喂了野狗。”
他贪婪地啃着饼，“你倒好，还是二十岁模样。”
暮色渐浓时，石生抽搐着死在叶长生怀里。
最后时刻他死死攥住叶长生衣襟：“骊山...始皇陵地宫...有解药...”断气时他眼眶里爬出蜈蚣状的黑虫。
叶长生连夜挖坑葬了他，墓碑不敢留名。
月光下叶长生凝视自己毫无变化的手掌，忽然听见马蹄声如雷鸣般迫近。
“妖人在这里！”
火把照亮县尉狰狞的脸，“有人告发你们私祭秦妖！”
流民西散奔逃。
叶长生转身时，箭矢穿透斗篷钉入泥土——那位置本该是叶长生的后心。
逃到渭水边，叶长生毫不犹豫地扎进冰河。
河水刺骨如刀，却杀不死叶长生。
顺流漂下时，叶长生看见两岸烽火映红天幕，楚汉联军正在两岸厮杀。
士兵们的惨叫与三年前秦军垂死时的哀嚎别无二致。
在水底潜行，在一处荒滩上岸。
怀中《山海图》己被泡烂，唯独徐福亲绘的骊山地宫路线图反而清晰起来——那是用汞砂混合人鱼膏绘制的隐秘图谱。
解药或许真是存在的。
叶长生也不确定叶长生是否真的需要解药。
但更可能，是另一个延续千年的诅咒。
叶长生朝着骊山方向叩首三次，不知是拜始皇还是拜命运。
转身折下松枝作杖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与始皇相似的、玉器摩擦般的咯吱声。
长生第一课：永恒背后，早有标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