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拉出一圈昏黄的光晕，将破旧的练习册和她的手指笼罩其中。
窗外是城市边缘模糊的霓虹，映在玻璃上，像一片晕开的、不真切的梦。
笔尖沙沙，划过纸面。
二次函数，欧姆定律，英语单词……知识像冰凉的水流，缓慢地填充着脑海，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需要这种平静，需要将白天那些纷乱的、带着温度的画面隔绝在外。
可是，那道明亮的身影，那带着笑意的声音，那不由分说挽住她胳膊的温热触感，还有霞光里递出冰棍的侧影，总在不经意间撬开缝隙，钻进来。
她蹙了蹙眉，笔尖在一道辅助线的终点顿住，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麻烦。
她再次对自己说。
顾安然代表的就是一种她无法掌控、也无意沾染的麻烦。
那种众星捧月的瞩目，那种理所当然的亲近，都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她刻意早到了十分钟。
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值日生洒扫的声音。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刚坐下，就看见桌肚里静静躺着一小瓶贴着卡通标签的酸奶，旁边还有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
酸奶瓶身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字迹飞扬洒脱：“昨天谢谢你陪我买资料！
^_^”许平安拿着那瓶冰凉酸奶，指尖传来的冷意却让她觉得有点烫手。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西周，值日生还在教室后面拖地，没人注意她。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酸奶和湿纸巾塞进了书包最里层。
像藏起一个不见光的秘密。
顾安然是踏着早读课的***进来的，带着一身朝气蓬勃的风。
她坐下时，很自然地冲许平安笑了笑，仿佛那瓶酸奶从未存在过。
早读课是语文，朗朗读书声充斥教室。
许平安垂着眼，专注地盯着课本，声音不大地跟着念。
她能感觉到身边人的视线偶尔落在自己侧脸上，带着一点探究，但当她微微偏头看去时，顾安然又立刻转回了目光，一副认真早读的模样。
课间操时间，音乐声震天响。
学生们懒洋洋地伸展肢体。
许平安站在队伍中后段，动作标准。
她不经意抬眼，看见领操台旁边，顾安然作为学生会的干部，正检查各班的做操情况。
她神情认真，偶尔会指出哪个班级动作不齐，阳光照在她身上，白得晃眼。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顾安然忽然转头，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位置，然后，极其快速地、无人察觉地对她眨了下右眼。
许平安像被什么蛰了一下，立刻低下头，动作都乱了一拍。
心跳有些失序。
她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被精准命中的注视。
中午，她再次拿出自带的饭盒，准备去老地方。
刚站起身，顾安然也站了起来。
“哎，平安，等等我。”
她极其自然地跟上，“我今天也没带饭卡，跟你一起去那个小花园吃呗？
听说那里很安静。”
许平安脚步一顿，握着饭盒的手指收紧。
她看向顾安然，对方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别样的意图。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瓶酸奶和湿纸巾还在她书包里沉甸甸地坠着。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转身往外走。
顾安然立刻笑嘻嘻地跟上。
小花园角落的石凳只够一个人坐。
许平安坐下后，顾安然就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她旁边的石阶上，拍了拍灰尘。
“哇，这里真的好安静，风景也不错！”
她打开一个精致的双层饭盒，里面是色彩搭配漂亮的营养餐，荤素俱全，还有切好的水果。
许平安默默打开自己的饭盒，冷掉的馒头，一点点咸菜，还有一点昨晚剩下的炒青菜，己经看不出原本的色泽。
对比鲜明得有些刺眼。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许平安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无波。
顾安然的目光在她的饭盒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极其自然地移开，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妈非要给我带这么多，根本吃不完。
平安，你帮帮我呗？
不然回去她又要说我浪费。”
说着，她就用干净的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块色泽诱人的红烧鸡翅，不由分说地放到了许平安的饭盒盖子上。
接着又是几块精致的西兰花，甚至拨了半勺晶莹的米饭过来。
“我……”许平安想拒绝。
“拜托啦同桌！
真的吃不完！”
顾安然双手合十，眼睛眨巴着，做出恳求的样子，语气娇憨自然，仿佛真的只是在求她帮忙解决一个甜蜜的负担。
那鸡翅散发着诱人的酱香，热气微微。
西兰花翠绿欲滴。
许平安看着饭盒盖子上突然多出来的、与她格格不入的食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拿起自己的筷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谢不谢！”
顾安然立刻笑起来，像是解决了什么天大难题，心满意足地开始吃自己那份。
许平安小口地吃着那块鸡翅，肉质酥烂，咸甜适中，是她很少能吃到的味道。
她吃得很慢，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盖了所有情绪。
顾安然一边吃，一边说着些校园里的趣事，声音不高，不会打扰这份宁静，又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可能存在的尴尬。
她并没有刻意盯着许平安看，目光时而落在远处的树上，时而看看天空，自顾自地说得开心。
许平安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听，偶尔嘴角会极轻微地弯一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这种看似被动、实则被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共处，持续了好几天。
酸奶和湿纸巾不再出现在桌肚，而是变成了各种形式的“分享”和“帮忙”。
一块巧克力，几颗包装漂亮的水果糖，或者借口问一道题，然后自然地塞给她一本笔记，“顺便帮我看看这里我写得对不对”。
许平安依旧沉默，依旧会在那些过分的亲近下下意识躲闪，但她发现自己渐渐习惯了身边总有那么一个明亮热闹的存在。
那种被强行塞过来的温暖，像初春的阳光，带着一点笨拙的坚持，慢慢渗透着包裹着她周身的硬壳。
首到周五的物理课。
物理老师是个脾气急躁的中年男人，最喜欢突然提问。
讲到一道关于浮力的综合难题时，他目光扫视全班。
“这个问题，谁能来说说解题思路？”
教室里鸦雀无声，不少人低下头躲避视线。
老师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最后定格在许平安这个方向。
“许平安，你来说说。”
许平安正在草稿纸上推算另一种解法，闻言一怔，抬起头。
她习惯性地想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的校服外套一角，不知何时被夹在了顾安然的桌缝间。
（有些桌子是金属材质，桌角很锋利，通常有一层硬胶粘着的，这个是剧情需要）她刚一动作，就听到“刺啦”一声细响——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许平安僵在原地。
她右臂附近的校服缝线崩开了，露出里面洗得变形的旧T恤，那一小片布料无力地耷拉着，难堪地展示着它的陈旧和脆弱。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讶异的，甚至可能带着嘲弄的，像细密的针一样扎在她身上，集中在那个撕裂的口子上。
血涌上脸颊，耳根烫得惊人。
她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那个位置，指尖冰凉。
物理老师也愣了一下，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旁边响起一阵更大的、手忙脚乱的动静。
“哎呀！
老师对不起！
对不起！”
顾安然猛地站起来，满脸通红，语气充满了懊恼和自责，“是我不小心！
挂到平安的衣服了！
我没想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老师，全是我的错！
您罚我吧！”
顾安然站得笔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表情愧疚得无可挑剔。
物理老师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到了嘴边的训斥咽了回去，最终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毛手毛脚的！
坐下吧，我们继续上课！”
顾安然如蒙大赦般坐下，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偷偷侧过脸，对许平安极小幅度地吐了吐舌头，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歉意和“交给我”的安抚。
剩下的半节课，她听得有些恍惚。
身边的顾安然似乎也安静了许多，偶尔会偷偷看她一眼。
下课铃响，学生们开始活动。
“都怪我！”
顾安然脸上还带着懊恼，她看了看许平安校服上那个显眼的裂口，忽然说，“这个我会缝！
我奶奶教过我！
放学后你等我一下，我帮你缝好！
保证看不出来！”
许平安想拒绝，说自己回家缝就好。
但顾安然脸上是认真又带着点恳求的表情：“让我将功补过嘛，同桌！
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放学后，喧闹的教室很快空了下来。
夕阳透过窗户，把教室染成暖金色。
顾安然真的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针线盒，颜色鲜艳，看起来崭新又精致。
她让许平安坐在旁边，自己则拿着那件破旧的校服，就着夕阳的光，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穿针引线。
她的手指白皙纤长，捏着细小的针，动作并不熟练，甚至看得出有些紧张，但每一针都落得格外仔细。
微微蹙着眉，嘴角抿紧，全神贯注。
许平安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
夕阳的光晕勾勒着顾安然专注的侧脸，鼻梁投下小小的阴影，睫毛长得不像话。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那一刻，许平安心里某种坚硬的、一首紧绷着的东西，仿佛被这笨拙的针脚，轻轻撬开了一条缝隙。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