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热浪依然顽固地盘踞在城市上空。下午四点的阳光斜穿过老城区，
把柏油路面晒得发软，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印记。夏晚走出地铁站时，
一股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小吃摊油烟和城市绿化带里玉兰花香气的热风扑面而来，
让她有瞬间的窒息感。她眯起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看着这条十年未变的街道。
两侧的梧桐树比记忆中茂盛了许多，树影斑驳地洒在人行道上，像破碎的时光拼图。
不休的嘶喊、远处工地的机械轰鸣、还有路边商铺大减价的喇叭声——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
构成了一座城市夏季午后的交响。这是她离开十年后，第一次回到这座小城。
背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夏晚掏出来看了一眼，是出版社的编辑林姐。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接了。“晚晚，你到哪儿了？曼珠沙华的插画这周必须交稿了，读者催得紧。
”“我知道了，林姐。我已经回江城了，想在这里找找灵感。”夏晚轻声回答，
目光仍停留在街道的尽头。那里曾有一家叫“彼岸”的书店，是她和顾川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江城？你回那里干什么？不是说好不再回去的吗？”林姐的声音里带着惊讶和担忧。
夏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简单保证会按时交稿，便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隐约飘来一阵熟悉的香味——是书店旁边那家面馆的红烧牛肉面的味道。
这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比现在更加炎热。
她每天下午都会溜进“彼岸”书店，享受那里免费的空调和书香。
通常她会选择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株盆栽的曼珠沙华——那种花叶永不相见的植物，
据说开在黄泉彼岸，连接着生死两界。就是在那里，她第一次遇见顾川。他比她大两岁，
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会在书店打工，整理书籍，有时也会推荐一些冷门但精彩的小说给顾客。
“你为什么总是看这种悲伤的书？”有一天，他指着夏晚手中的《挪威的森林》问道。
夏晚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脸。他的眼睛很特别，不是纯粹的黑色，
而是在光线下呈现出淡淡的褐色，像是琥珀，包裹着某种遥远的故事。
“因为悲伤更接近真实。”十六岁的夏晚故作深沉地回答。顾川笑了，
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你知道曼珠沙华吗？”他指着窗边那株植物，
“它的花语是‘悲伤的回忆’，但也代表着‘重逢的希望’。悲伤和希望，就像它的花和叶，
虽然永不相见，却同属一根。”这段对话成了他们友谊的开始。接下来的整个夏天，
他们一起在书店度过午后时光，讨论书籍、生活和各自遥不可及的梦想。
夏晚想成为一名画家，而顾川梦想考上北京的大学，离开这座小城。“我想看看北方的雪。
”有一天傍晚，书店打烊后，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顾川对她说，“听说真正的雪落下时，
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安静，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
”夏晚看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突然感到一阵心悸。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
这个男孩在她心中已经占据了特别的位置。然而，
2008年的夏天以一种谁也没有预料的方式结束了。八月末的一场暴雨席卷了小城，
河水暴涨，冲垮了城西的老桥。顾川为救一个落水的小孩，被急流卷走，
三天后才在下游找到他的遗体。夏晚的世界从此缺了一角。十年过去了，
此刻站在熟悉的街道上，夏晚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
她走向曾经是“彼岸”书店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奶茶店。
鲜亮的招牌和排队的学生构成了一幅与她记忆格格不入的画面。失望像潮水般涌来。
她转身欲走，却意外撞上了一个人。“对不起。”她下意识地道歉，抬头时却愣住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大约二十***岁，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手里拿着一本书。
最让她震惊的是他的眼睛——琥珀色的，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那双眼睛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关系。”男人微笑着，声音低沉而温和。
他弯腰捡起夏晚被撞落的背包，递还给她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夏晚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
这不可能，顾川已经死了，她亲眼见过他的墓碑。可是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会有和他如此相似的眼睛？“我叫苏言。”见她不回答，男人自我介绍道，
“是‘时光’书店的老板。”他指了指街道对面一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书店。
夏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那家店……是不是以前叫‘彼岸’？
”苏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知道它的前身？那家店八年前就关门了。
我三年前才接手这里，改名为‘时光’。”他顿了顿，
打量着夏晚：“你对那家老书店很熟悉？”“十年前，我常来这里。”夏晚轻声说，
感觉喉咙发紧。苏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不要进来坐坐？
店里还保留了一些‘彼岸’时期的东西。而且——”他微微一笑，“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凉水。
”夏晚鬼使神差地跟着他穿过街道，推开“时光”书店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旧书纸张、木制书架和淡淡咖啡香气的凉风迎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
店内的空调温度恰到好处，让她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逐渐平静下来。
店里的布局与记忆中的“彼岸”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书架是深棕色的，
上面分类摆放着各种书籍。靠窗的位置，几盆绿色植物郁郁葱葱，
其中一盆尤其引人注目——鲜红的花朵开得正艳，细长的花瓣卷曲着，
像是对天空的渴望与叹息。曼珠沙华。夏晚的心猛地一紧。“你也注意到它了。
”苏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递给她一杯冰水，“这花是一个老朋友留下的，
说它象征着‘美好的回忆’。”夏晚接过水杯，
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我记得它的花语应该是‘悲伤的回忆’。
”苏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盆花：“同一朵花，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
这不就是世界的奇妙之处吗？”夏晚抿了一口水，
犹豫着问道：“你说的那个老朋友……是不是叫顾川？”书店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嗡嗡声。苏言的表情变得复杂，有惊讶，有怀念，
还有一丝夏晚读不懂的情绪。“你认识顾川？”他轻声问。“十年前，
我们曾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夏晚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他……”苏言点了点头，
眼神柔和下来：“我是他的表哥。那年夏天过后，我才接手照顾他的祖母，
也因此常来这座城市。”夏晚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身旁的书架。木头的质感粗糙而真实，
提醒她这不是梦境。世界突然变得如此之小，小到十年后她还能与顾川的亲人相遇。
“能跟我说说吗？”苏言轻声问道，“那个夏天，你们的故事。
顾川他……很少跟家人提起朋友的事。”夏晚望向窗外，夕阳已经开始西沉，
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仿佛就在昨天，
又仿佛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时间鸿沟。她转过头，看着苏言那双与顾川如此相似的眼睛，
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十年了，她从未真正对任何人说起过那个夏天，
说起过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少年。“那是一个特别热的夏天……”她轻声开始讲述。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曼珠沙华鲜红的花朵轻轻摇曳，像是回应着一段被时光尘封的记忆。
书店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夏晚的叙述断断续续，
像是从深井中打捞记忆的碎片。她说起那个夏天的炎热，说起顾川笑起来时两颗小小的虎牙，
说起他手上总是沾染的墨水痕迹，说起他爱听的那些老歌。苏言安静地听着，
不时为她的水杯添水。当夏晚终于讲完，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夜色像墨汁一样浸透了天空。
书店里的灯光温暖而柔和，在苏言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所以你觉得，
顾川是为了救人而死的英雄。”苏言轻声说，语气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夏晚抬起头，
敏锐地捕捉到他措辞的微妙：“你觉得不是这样吗？”苏言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站起身走向柜台。夏晚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有轻微的不自然，像是受过伤的痕迹。
他取来一本旧相册，封面的皮革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浅色的质地。“这是顾川留下的东西。
”苏言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相册表面，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夏晚的心跳加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