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辰希拉着霍辰东,几乎是雀跃着往家走,一路上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村里这几年的变化,尤其是她是如何联合村民保住村子,又如何一点点把这片荒地变成如今生机勃勃的“九州农园”。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但也难掩深处的疲惫与担忧。
霍辰东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沿途那些或新或旧的房屋,以及偶尔投来的复杂目光。
妹妹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他听得出惊心动魄的博弈和难以想象的艰辛。
快到自家那栋灰墙黑瓦的老楼时,霍辰希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哥,爸妈……爸妈这几年老了很多,尤其是妈,身体一首不太好,总是想你……又不敢去看你,怕你心里更难受……”霍辰东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微微一滞。
他嗯了一声,声音更加沙哑。
老宅的院门虚掩着。
霍辰希推开门,扬声喊道:“爸!
妈!
你们快看谁回来了!”
院子里,父亲霍建国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昏暗的天光,低头专注地修补着一个竹筐。
听到喊声,他抬起头,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当看清站在女儿身边那个高大挺拔、面容坚毅却带着风霜痕迹的身影时,他手里的篾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身后的马扎被带倒,发出一声闷响。
他像是没察觉,只是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不敢置信地、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东子?”
母亲王淑惠闻声从厨房里小跑出来,腰间还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手里拿着锅铲。
她一边擦手一边问:“谁来了?
辰希,大呼小叫的……”话说到一半,她的目光也定格在了霍辰东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思念、担忧、屈辱和煎熬,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母亲所有的防线。
她手里的锅铲“啪”地掉在地上,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东子……我的儿啊!”
王淑惠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哭腔,踉跄着扑了过来,一把抓住霍辰东的手臂,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而十分粗糙,此刻却用尽了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她仰着头,泪眼模糊地上下打量着儿子,手指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颊,“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让妈看看,瘦了没有……吃苦了没有……”千言万语堵在霍辰东的喉咙口,那股在监狱里磨炼出的冷硬心肠,在母亲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抚摸下,瞬间冰消瓦解。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压下鼻尖汹涌的酸涩,轻轻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妈,我回来了。
没吃苦,我很好。”
“好什么好……那里头哪是能好的地方……”王淑惠泣不成声,只是反复摩挲着儿子的手背和胳膊,仿佛要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
父亲霍建国站在一旁,嘴唇紧抿着,眼眶也湿润泛红。
这个沉默寡言、扛了一辈子生活的重担从未弯过腰的汉子,此刻背脊似乎更佝偻了一些。
他走上前来,没有像妻子那样情绪外露,只是伸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霍辰东的肩膀上,声音粗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每一掌都沉甸甸的,包含着五年来的担忧、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未能保护儿子的愧疚,以及最终见到儿子平安归来的巨大安慰。
霍辰东能感觉到父亲手掌的微颤。
霍辰希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但嘴角是上扬的。
她悄悄走过去,捡起母亲掉落的锅铲,又扶起了父亲带倒的马扎。
“快,快进屋!
别在院里站着!”
王淑惠终于稍微平复了情绪,拉着霍辰东的手就往屋里走,仿佛他还是个需要牵引的孩子。
走进堂屋,霍辰东的心再次被刺痛。
屋里的陈设几乎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甚至更加陈旧。
唯一显眼的“新”电器,还是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电视机。
家具表面被擦得很干净,但难以掩饰岁月的斑驳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老房子的潮湿气味,混合着刚刚做好的饭菜香。
显然,这五年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因为外界的发展而改善,甚至可能更差了。
而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
他的入狱,不仅让家庭蒙羞,也断绝了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和精神支柱。
“还没吃饭吧?
正好,饭刚做好!
辰希,快去给你哥盛饭!”
王淑惠忙不迭地张罗着,试图用忙碌来掩盖激动的心情,“东子,快坐!
他爸,去把柜子里那瓶好酒拿出来!
今天得喝点!”
霍建国哎了一声,转身走向里屋。
霍辰东拉住母亲:“妈,别忙了,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
你刚回来,第一顿饭必须吃好!”
王淑惠不容分说,又转身进了厨房,很快端出来几盘菜。
菜式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自家腌的咸菜,一碗蒸鸡蛋,中间唯一算得上荤菜的,是一小碟切好的咸鸭蛋。
这就是他们平常的晚饭。
霍建国拿出来一瓶用了一半的白酒,标签有些模糊,显然不是什么“好酒”,但却是这个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霍辰东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拿起筷子,默默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扒了一大口米饭。
米饭很香,是家乡的味道。
菜很清淡,但他吃得无比认真。
“吃蛋,东子,你最爱吃的蒸蛋。”
王淑惠把蒸蛋碗推到他面前。
“妈,你也吃。”
霍辰东给母亲夹了一筷子,又给父亲倒上了一小杯酒。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喜悦是真实的,但五年的隔阂和发生的事情,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那里。
父母有太多问题想问,却又怕触碰到儿子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话题,不停地让他多吃菜。
霍辰东能感受到这种小心翼翼。
他放下碗筷,看着父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爸,妈,我回来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以后,这个家有我。
所有的事,我都会解决。
谁也别想再欺负我们霍家。”
他的语气很稳,没有刻意拔高,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那不是年少轻狂的许诺,而是经过千锤百炼后沉淀下的自信和担当。
王淑惠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这次是欣慰的。
她连连点头:“好,好,我儿回来了,就好了……”霍建国端起那杯劣质白酒,猛地一仰头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他却长长地、畅快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五年来的憋闷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马援村,远处的工业区和商业中心霓虹闪烁,映照得这片破败的老宅更加孤寂。
但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围坐在简陋的饭桌旁,一种失而复得的温暖和一种无声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霍辰东知道,这顿看似寒酸的接风饭,是他重归故里的开始。
而接下来,他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这一桌的清茶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