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辰时,镇国公府。
地点是东苑闺阁。
江厌离睁眼的时候,头顶的雕花承尘还挂着半褪色的红绸——去年及笄礼用剩的。
她没动,只缓缓扫视一圈:紫檀妆台、鎏金点翠扇斜插在袖袋里、床头挂着个九连环,铁圈磨得发亮。
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她十五了。
不是二十,不是被鸩酒灌喉、倒在地上抽搐到断气的那个年纪。
她回来了,在今天,及笄礼这一天。
铜镜就摆在面前。
她起身走过去,脚步稳得不像刚从地狱爬回来的人。
镜子里的脸嫩了些,唇色浅,眉还没完全长开,但那颗朱砂痣还在,就在右眼尾,像滴干了的血。
她抬手碰了碰。
指尖凉。
记忆猛地炸开——母亲跪在祠堂,后脑勺裂开一道口子,血顺着青砖缝往外淌;弟弟被人按着脖子压进雪地,嘴里喊“姐姐救我”;她自己捧着金杯喝下毒酒,江若雪站在旁边笑,说“姐姐慢走”。
痛。
不是心痛,是喉咙被烧穿的那种真痛。
她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漫开。
疼让她清醒。
睁开眼时,眼神己经变了,不软,不怯,也不再装那个温婉识礼的嫡女。
门外传来声音。
“姐姐可在?
吉时快到了呢。”
软绵绵的嗓音,尾音上扬,听着像撒娇,其实能刮人骨头。
江厌离垂下眼,手指顺过袖口,确认扇子还在。
这是习惯动作,前世她在宫宴上就是靠这把扇子藏了七种毒粉。
现在她没毒可用,但防备不能少。
她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鹅黄襦裙的小姑娘就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个绣帕,眼角那颗泪痣颤了颤,像是刚哭过。
“姐姐,你终于开了。”
江若雪轻咳两声,掩着嘴,“我都等好久了,外头宾客都到齐了,嬷嬷们催了好几遍。”
江厌离看着她。
这张脸,五年前看着天真无邪,五年后才知道全是假的。
是她亲手调的慢性毒药,混在胭脂里让江厌离日日涂抹,毁了经脉;是她递上的那杯鸩酒,笑着说“此酒醇厚,最宜庆生”。
可现在,她还是那个楚楚可怜的庶妹。
江厌离弯了弯嘴角。
“妹妹来得正好,我正等你一起过去。”
她说完转身回屋,披帛搭在臂上,顺手理了理扇子的位置。
动作轻柔,像春风拂柳。
江若雪跟进来,目光扫过妆台,落在那把鎏金点翠扇上,顿了一下。
“姐姐今日还带扇子啊?”
她笑着问,“待会行礼要脱簪卸佩的,带这个不合适吧?”
江厌离回头,眼神淡淡:“不合不合适,我说了算。”
江若雪笑容僵了瞬,又迅速化作羞怯:“也是,姐姐是嫡长女,规矩自然由你定。”
江厌离没接话,只低头整理披帛。
她的手指很稳,一点不抖。
心里却己经把名单过了一遍:江若雪,王氏,裴珩,还有那个坐在主位上装慈父的江震天。
一个都跑不了。
她不会再信什么亲情,也不会再为了家族体面忍气吞声。
从前她怕坏了父亲名声,怕伤了兄妹情分,结果呢?
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她也死了。
善?
良?
那是给活人看的戏。
她现在只信两样东西:恨,和毒。
可眼下她什么都没有。
身体才十五岁,力气还没练出来,府里全是王氏的眼线,连贴身丫鬟都是对方塞进来的。
动手?
等于自寻死路。
所以得等。
等机会,等弱点,等她们自己露出破绽。
江若雪站在旁边,轻轻咳嗽:“姐姐,你发呆了。”
江厌离抬眼。
“没有。”
她将披帛系好,“走吧。”
两人并肩出门,穿过抄手游廊。
阳光照在鹅卵石路上,反着光。
江若雪走在外侧,时不时绊一下,就要扶江厌离的手臂。
江厌离没甩开。
扶就扶吧,反正这双手迟早要废。
走到前厅拐角,江若雪忽然停下。
“姐姐,你说……今日会有贵客来吗?”
她仰着脸,天真地问,“听说太子也会出席这类宗室大典?”
江厌离脚步一顿。
裴渊?
那个表面纨绔、实则心狠手辣的太子?
那个腰间挂青玉貔貅、折扇一开就能让朝臣闭嘴的男人?
她记得他。
前世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她尸首被抬出宫门时。
他站在台阶上,看了眼,说了句“可惜”,然后转身走了。
她当时恨他冷血。
现在想想,他或许早就看出她是被毒杀的,只是不愿管。
“会不会来,与我们无关。”
江厌离淡淡道,“你是庶女,别想太多。”
江若雪脸色白了白,随即又笑了:“姐姐教训的是。
我只是……羡慕你罢了。
你是嫡长女,今日及笄,满府荣光,将来婚事也必定风光无限。”
江厌离看着她。
羡慕?
你前世抢了我的婚事,夺了我的封号,踩着我的尸骨当上贵妃,最后还不是烂脸而死?
她没说话,只笑了笑。
这一笑,江若雪莫名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江厌离问。
“没……没什么。”
江若雪强笑道,“许是风吹的。”
江厌离没再理会,继续往前走。
前厅己传来丝竹声,宾客喧哗。
主持仪式的老夫人正在点名,丫鬟们来回穿梭,端着托盘,上面摆着发簪、玉佩、礼服。
一切如常。
仿佛五年前的这一天,不会通向五年的毁灭。
江若雪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姐姐,你知道吗?
我昨儿做了个梦,梦见你摔了一跤,头磕在香炉上,血流满面。”
江厌离脚步没停。
“梦都是反的。”
她说,“倒是你,最近小心点。”
“啊?”
江若雪一愣。
“小心风。”
江厌离轻声道,“别吹坏了脑子,说出不该说的话。”
江若雪脸色变了。
江厌离己经迈步进了前厅。
众人纷纷行礼:“大小姐安好。”
她微微颔首,走向主位旁的席位。
江若雪跟在后面,手指紧紧掐着手帕,指节泛白。
老夫人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厌离啊,吉时快到了,先去更衣吧。”
江厌离点头,随侍女转入偏厅。
铜盆里盛着温水,用来净手。
她伸手进去,水波荡开,映出她的脸。
那颗朱砂痣在水中晃了晃。
她忽然想起《千毒谱》第一句:毒非恶物,唯人心使之。
从前她觉得这话偏激。
现在她懂了。
毒能杀人,也能护人。
就像她这一世重生,不是为了活,是为了清算。
她把手抽出水面,甩了甩。
水珠溅在铜盆边,像泪。
更衣完毕,她重新戴上那支白玉兰簪,手持鎏金点翠扇,缓步走出。
江若雪己经在门口等着,脸上又挂起甜笑:“姐姐,我们一起进去吧?”
江厌离看了她一眼。
“好啊。”
她说,“妹妹走前头。”
江若雪受宠若惊,连忙上前半步。
江厌离跟在后面,目光落在她后颈。
那里有一块胎记,很小,藏在发丝下。
前世她就是靠这块胎记,在乱葬岗找到江若雪的尸体——没人收尸,野狗啃了一半。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扇骨。
里面空着。
但现在没有毒。
以后会有。
她一定会让这把扇子,沾上江若雪的血。
两人步入正厅。
鼓乐声起。
司礼官高唱:“镇国公府嫡长女江厌离,年及十五,行及笄之礼——”江厌离跪坐于席,脱履,解发。
老夫人亲自为她梳头,三加三拜。
第一加,普通发簪。
第二加,玉钗。
第三加,金冠。
每加一次,身份就重一分。
到最后,她站起身,换上大袖礼服,正式成为镇国公府可议亲的嫡长女。
宾客鼓掌,贺声西起。
江若雪站在角落,低头抿嘴,像是在忍泪。
江厌离看向她。
她忽然抬眼,冲江厌离一笑,嘴唇无声开合,说了两个字。
——等着。
江厌离没眨眼。
她也动了动唇,回了两个字。
江若雪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江厌离说的是:“轮到你了。”
司礼官端来醴酒,准备最后一道仪式:饮酒定名。
江厌离接过酒杯。
杯身微凉。
她盯着琥珀色的液体,忽然想起前世那杯鸩酒。
也是这样,澄澈,无味,入喉即焚。
她握紧杯子。
指尖发白。
江若雪站在几步之外,目光死死盯着她手中的酒杯。
江厌离缓缓抬头,看向她。
然后,一点点,把酒杯举到唇边。
江若雪呼吸一滞。
江厌离嘴角微扬。
酒沿杯壁滑落,沾上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