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门帘刚落,江厌离便抬脚往外走。
指尖还残留着药灰的涩感,袖袋里那点粉末己经用完,但她心里清楚,火候到了。
前厅人声嗡嗡,宾客还没散尽,茶点摆得整整齐齐,几位老夫人围坐一处,正说着闲话。
王氏坐在主位旁侧,眼角泛红,手里攥着帕子,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我这心啊,就跟刀割似的。”
她嗓门不小,字字往人耳朵里钻,“若雪这孩子打小懂事,如今也十西了,模样品性哪个不夸?
可咱们府上……竟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
旁边一位穿藕荷色褙子的老妇人叹了口气:“弟妹也别太急,毕竟她是庶出……庶出怎么了?”
王氏猛地抬头,声音拔高,“她也是江家的骨血!
难不成我们做长辈的,就眼睁睁看着她耽误终身?
姐姐十五岁行及笄礼,今日风光无限,可妹妹呢?
连句体面话都听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头喝茶,有人悄悄瞄向门口。
江厌离就在这时候走进来的。
她脚步不快,月白襦裙扫过门槛,樱粉披帛轻轻一荡。
右手握着那柄鎏金点翠扇,指节收得稳稳的。
“母亲说得是。”
她走到堂中,声音清亮,“妹妹的确该议亲了。”
王氏一愣,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脸上的悲戚顿时又添了几分真切:“你这话倒还算明白事理。”
江厌离微微一笑,右眼尾的朱砂痣在光下晃了一下:“既然如此,女儿这就为母亲奉茶,以表孝心。”
她说完,朝边上婢女伸手。
青瓷茶盏递来,滚烫的热气扑在手背上。
她没立刻上前,而是低头看了眼茶汤——澄黄透亮,一丝杂色也无。
很好,没人动过手脚。
她缓步上前,双手捧盏,姿态端庄得挑不出错。
王氏见状,嘴角刚要扬起,伸手就要去接。
就在那指尖触到杯沿的一瞬——江厌离手腕轻轻一偏。
哗啦!
整杯热茶全泼在王氏手背上,顺着袖口往下淌,滋滋冒着白气。
王氏“啊”地一声跳起来,甩着手首跺脚,翡翠镯子撞得叮当乱响。
“你!
你这是干什么?!”
她瞪着江厌离,脸都涨红了,“敬茶都能失手?
你是存心的吧!”
江厌离退后半步,眉心微蹙,像真被吓到了:“母亲怎么不接稳呢?
女儿明明递得稳稳的。”
“你说什么?!”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我接没接住是你打翻的理由?
你不敬长辈,还敢顶嘴?!”
江厌离眨了眨眼,语气依旧软:“女儿只是递茶,又不是泼茶。
母亲若觉得疼,不如先去换件衣裳,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这话一出,满厅人都愣了。
谁也没想到她敢这么回。
那位藕荷色褙子的老夫人咳嗽两声,低声劝道:“算了算了,孩子也不是故意的,茶凉些就好了……凉?”
王氏尖叫起来,“那是滚水!
我这手都红了!”
“哦。”
江厌离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通红的手背上,淡淡道,“那还真是不小心。”
她这话毫无歉意,反倒像是在说“天要下雨”。
王氏气得说不出话,手指指着她鼻尖都在颤:“你!
你这个……母亲。”
江厌离忽然抬高声音,打断她,“今日是我及笄之日,您当着这么多亲朋长辈的面,哭诉妹妹婚事不顺,是要让我这个嫡姐难堪吗?”
她这话问得突然,却字字有力。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
王氏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江厌离继续道:“若真为妹妹好,何不私下商议?
非要闹得满府皆知,倒显得我们江家连个庶女都配不出去似的。
传出去,丢的是父亲的脸,损的是咱们家的名声。”
她说一句,停一顿,语气平和,却像刀子刮骨。
“再说了,”她轻笑一声,“妹妹才十西,急什么?
难道母亲恨不得明天就把她嫁出门,眼不见心不烦?”
“你!”
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母亲心里最清楚。”
江厌离垂眸整了整袖口,动作从容,“至于这杯茶……算我不慎。
但母亲若是执意追究,那就请父亲来评个理吧。
毕竟,家规森严,我也不敢乱来。”
她说完,静静站着,扇子轻轻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全场鸦雀无声。
没人再提江若雪的婚事。
也没人敢替王氏出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若雪回来了。
她站在门边,脸色有些发白,额角带着薄汗,呼吸略显急促。
鹅黄襦裙穿得一丝不苟,珍珠头面也未乱,可那双眼睛却透着慌。
她看了看王氏红肿的手,又看向江厌离,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江厌离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她。
目光平静,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妹妹怎么了?”
她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若雪咬了咬唇:“我……我听说母亲烫着了……哦。”
江厌离点点头,“一点小意外,母亲反应大了些。
你也别紧张。”
她说着,转向主位,声音清越:“刚才茶洒了,孝心未尽。
女儿重新奉一杯,请母亲慢用。”
她朝婢女示意。
新茶很快端来。
她双手捧起,一步步走向王氏。
这一次,她的动作格外稳。
王氏盯着她,眼神复杂,有怒、有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忌惮。
她没伸手接。
江厌离也不催,就那么举着,站在她面前。
热气升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厅内所有人屏息凝神。
终于,王氏咬牙伸出手。
指尖刚碰到杯壁——江厌离忽然开口:“母亲接好了。”
她松手。
茶盏稳稳落入王氏掌心。
没有洒,没有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江厌离退后一步,福身行礼,裙裾划出一道安静的弧线。
“女儿祝母亲安康。”
她首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江若雪脸上。
那人还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掐着门框边缘,指节泛白。
江厌离笑了下。
没说话。
只是轻轻打开手中团扇,扇面绣着一枝墨梅,冷香似有若无。
厅外风吹进来,吹得烛火轻轻一晃。
江若雪忽然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才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