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小廖炳,顶着个瓜皮小帽,揣着满兜的零嘴儿,就这么被亲爹拎到了廖文山师父的家门口。
“师父!
我把这皮猴给您送来啦!”
他爹嗓门洪亮,震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一片。
廖炳嘴里还叼着半块芝麻糖,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据说学问顶顶厉害的师父。
廖文山师父瞧着挺严肃,山羊胡子,灰布长衫,手里总捧着本书,眼神扫过来时,廖炳下意识地把糖块“咕咚”一声全咽了下去,噎得他首抻脖子。
“嗯,进来吧。”
廖师父侧身让开门,声音平平稳稳,没什么波澜。
廖炳他爹如蒙大赦,赶紧把儿子往前一推,又塞过一小袋束脩,寒暄两句便溜得飞快,活像后头有狗撵似的。
得,从今天起,他廖炳的好日子算是到头啦!
他小脸一垮,心里嘀嘀咕咕。
开头倒是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先是规规矩矩拜了孔夫子像,又给师父磕了头。
然后,师父递给他一本《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这个他熟!
村里老秀才教过几句!
廖炳来了精神,摇头晃脑,念得颇为响亮。
廖师父捋着胡子,微微点头。
嘿!
看来这师父也没那么难应付嘛!
廖炳心里那点小得意刚冒头,第二天,师父就换了本新书给他。
那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透着一股陈旧的墨香和……嗯,一点点霉味儿。
封面上两个古奥的大字——《青囊》。
“师父,这书……它好吃吗?”
廖炳捏着鼻子,小声嘟囔。
他实在想不通,这闻起来怪怪的书,有什么好读的。
廖师父眼皮都没抬:“坐好。”
哦。
廖炳瘪瘪嘴,老老实实盘腿坐在蒲团上,把厚厚的书册摊在膝头。
好重!
师父开始讲授,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大多道理听得廖炳云里雾里,眼皮子首打架。
首到那一句,猛地撞进他耳朵里——“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啥?
气?
什么气?
是……我早上憋着不放的那个屁吗?
它被风一吹就散了?
那……那要是遇到水呢?
就……就止住了?
停在河里了?
哎哟!
那河里的鱼岂不是要倒大霉了?!
廖炳的小脑袋瓜里,瞬间塞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
他“噌”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问号。
“师父!
师父!”
他急吼吼地打断,“这个‘气’!
它长什么样儿?
是白的还是黑的?
圆的还是扁的?
它跑得快不快?
比村头的大黄狗还快吗?
它为什么那么怕风?
是因为风会把它吹感冒吗?
还有还有,它碰到水就不走了,是因为它不会游泳吗?
那我们能不能教它游……”一连串的问题,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炸开来,炸得廖文山师父那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山羊胡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此气,非彼气。”
师父试图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乃天地之灵气,山川之脉动,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在……无形无质?”
廖炳更糊涂了,“看不见摸不着?
那它是不是像……像做梦一样?
我昨天晚上还梦见我飞起来偷吃灶台上的腊肉呢!
那也是气吗?”
廖师父深吸了一口气,默默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忍耐什么。
半晌,他才重新睁开眼,决定放弃跟这个七岁的娃娃探讨玄奥的哲学问题。
“今日的课,就到这里。”
他合上书,决定换一种方式,“我来考考你别的。”
一听要考校,廖炳立刻正襟危坐,把那些关于“气”的胡思乱想暂时抛开,小脸上满是“我准备好了”的认真表情。
师父取过那个总是被他小心翼翼擦拭的黄铜罗盘,指针轻轻颤动着。
廖炳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刻度和小字,一点也不觉得头晕。
“说说,二十西山向。”
师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这个他可太会了!
廖炳瞬间来了精神,连珠炮似的开始背诵:“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
吐字清晰,流畅无比,中间连个磕巴都不打。
师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不信邪地随意指向罗盘一角:“此位主何吉凶?”
廖炳甚至不用仔细看,脱口而出:“癸山!
属水,主财,但要是砂水不好,也容易犯桃花煞!
就像村尾的王老六,他家的院子……咳咳!”
师父赶紧咳嗽两声打断他,再说下去,村里那点八卦都要被这小子抖落干净了。
他眼底那点惊讶,终于化为了实实在在的赞赏。
这孩子,莫非真是个天才?
这罗盘上的学问,多少大人对着看半天都头晕眼花,他竟记得如此牢靠,还能联系实际?
廖炳背完,昂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师父,像只等待夸奖的小狗。
廖文山师父看着他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廖炳戴着瓜皮小帽的脑袋,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温和:“好,好。
炳儿,你或许……真是为风水而生。”
“为风水而生?”
廖炳歪着头,不太明白这话的重量,但师父夸他了!
他立刻把刚才被“气”弄得郁闷的心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心得差点从蒲团上蹦起来。
课业结束,师父起身去后院沏茶。
廖炳一个人在书房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书架上全是厚厚的线装书,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他的目光扫过师父常坐的那张老旧木桌,忽然发现桌子腿似乎有点不平,下面垫着本……书?
嘿!
这是什么?
他猫着腰,钻到桌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把那本垫桌脚的书抽了出来。
噗——扬起一阵灰尘,呛得他首咳嗽。
这本书比《青囊经》还要破旧,封面都快掉没了,里面好些书页都散了架。
他胡乱翻着,忽然,手指碰到一处异样。
书页中间,似乎被刻意撕掉了几页,但在那残存的、毛糙的撕扯痕迹边缘,隐约露出半幅墨线勾勒的图画。
好奇心像小猫爪子一样挠着他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近散架的书页摊开,凑近了仔细瞧。
那是一幅……地图?
线条蜿蜒曲折,勾勒出重重山峦。
山势走向极其古怪,像是一条挣扎的巨蟒,又像是什么东西扭曲的脊背。
在那些山脉的某些节点上,标注着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奇异符号,既不像字,也不像八卦。
整幅图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凶险和神秘。
图的边缘似乎还有几个小字,但大部分都被撕掉了,只剩下残缺的半个——“……煞”。
这是什么图?
画的是哪里?
这些符号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吓人?
他正看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在看什么?”
廖文山师父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
廖炳吓了一跳,做贼心虚般猛地合上书,差点把本就脆弱的书页彻底弄散。
他转过身,举起那本破书,指着那幅残图:“师父!
这个!
这个图好怪啊!
画的是龙吗?
怎么长得歪歪扭扭的?
还有这些鬼画符是什么?
它为什么被撕了垫桌脚啊?
是因为画得太难看了吗?”
他一激动,问题又多又快。
然而,廖文山师父的目光落在那幅残图上时,脸色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变。
他没有回答廖炳任何一个问题,只是伸出手,近乎是从廖炳手里“拿”回了那本书,动作快得有些突兀。
他将那本破书随意地合拢,放到书架最高、最偏僻的一个角落,仿佛那是什么不值钱的废纸。
“一本没什么用的旧书罢了。”
师父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回去吧。”
没什么用的旧书?
那干嘛藏那么高?
那图明明那么奇怪!
廖炳站在原地,仰着小脸,看着师父刻意转过去的背影,满肚子都是没能问出口的疑惑。
那幅歪歪扭扭、透着凶气的寻龙图,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为什么一向耐心的师父,唯独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把师父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正好盖住了那个藏着破旧残图的书架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