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陶也几乎是在期盼与焦灼中度过。
他强撑着病后虚软的身体,将屋里屋外稍稍收拾,又反复思量着如何开口向尹伯父详细询问父亲的病情。
母亲姚氏天未亮就带着妹妹下地了,临走前将那盅鸡汤仔细温在灶上,嘱咐他一定要让父亲喝些。
日头从东移到西,眼看夕阳将天边染成橘红,母亲也带着妹妹早早归来等候,院外才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哥,尹大夫,你们可算来了!”
姚氏的声音低沉嘶哑。
“唉,别提了!
晦气!”
陶宗伦一边帮着尹大夫拿东西,一边愤愤道,“一大早出门就不顺!
刚出村就听说,咱们村学堂的李先生……没了!”
“什么?”
姚氏和陶也都是一惊。
李先生是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虽然只是个老童生,但为人也算正首,尽心教导蒙童,很受村民敬重。
“说是前几日去府城考试归来时,路上遇到了抢劫的歹人……”陶宗伦压低声音,叹了口气,“尸首前日才在江边被发现,说是遇了劫道的,可怜呐……一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钱财?”
这个消息如同阴云,笼罩在原本就压抑的小院上空。
陶也心中也是一沉,李先生对他有启蒙之恩,原主的记忆里对此人颇有好感。
陶宗伦继续道:“这还不算,路过尹家村时,又撞见一桩糟心事。
县衙户房那个赵典吏的妻弟,带着几个泼皮,非要强买村头尹三叔家的水田,价钱压得极低。”
“说是什么容府的大人物看上了,尹三叔不依,那可是为了尹家大郎看病才动了卖地的主意。
双方险些动起手来,我帮着分辩了几句,这才耽搁到现在。”
尹大夫这时才得空拱手,面带愧色:“让弟妹和贤侄久等了,实在是家中琐事缠身,惭愧惭愧。”
“尹伯父快别这么说,您能来就好,快请进看看我爹!”
陶也压下心中的纷乱,连忙将尹大夫请进屋内。
陶宗信依旧昏沉,对周遭反应微弱。
油灯被点亮,昏暗的光线下,尹大夫仔细为陶宗信诊脉,又查看了他的舌苔、眼睑,眉头越皱越紧。
良久,他收回手,示意姚氏和陶也到外间说话。
“宗信老弟这病……唉,”尹大夫捋着胡须,面色沉重,“去岁僰道卫那边回来的役夫,多有此症,寒热交作,缠绵不退。
此前开的柴胡、青蒿等药,也只能暂缓其势,难以断根。
我再加大药量,先试着能否清透虚热。”
“但……唉,你们也要有个准备。”
姚氏闻言,身子一晃,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陶也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虽然对陶宗信没有什么感情,但仿佛原身影响下,还是感觉到一阵悲伤。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尹大夫多次提到了“青蒿”和“寒热往来”。
父亲这症状,极像是恶性疟疾!
去僰道卫那种潮湿瘴疠之地服役,感染疟疾再正常不过!
“尹伯父,”陶也强压激动,谨慎地问道,“您屡次用到青蒿,可是认为我爹这寒热之症,与瘴疠有关?”
尹大夫有些诧异地看了陶也一眼,点头道:“不错,此症颇类瘴疟。
青蒿自古便是治疟良药,只是……不知为何始终不见效。”
煎服无效?
陶也立刻想到后世闻名遐迩的青蒿素,其关键正是低温萃取,避免高温破坏有效成分!
作为小百科爱好者,这个宣传他看了很多遍。
前世《肘后备急方》里就有“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的记载!
尹大夫也面露忧色,显然对家乡之事倍感无力。
他开了药方,又留下些药材,嘱咐道:“按方煎服,若今夜能微微发汗,或有一线转机。
若不然……” 他摇了摇头,留下药方和些许药材,便在大伯的陪同下匆匆离去,还要赶夜路回尹家村帮助三叔处理那桩土地纠纷。
大伯明日也要跟着河泊所大使去巡视江河渔田了。
送走二人,陶也心中波澜起伏。
李夫子的惨死、父亲的垂危……这世道艰难,更坚定了他必须尽快站稳脚跟的决心。
当务之急,是救父亲!
他不再犹豫。
既然常规煎药效果不佳,那就试试古法“绞汁”!
一家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母亲早就下田去了。
陶也就带着小他五岁的妹妹陶秀,拎着个小篮子出了门。
“哥,我们去挖野菜吗?”
小陶秀仰着脸问,她瘦瘦小小的,但眼睛很亮。
“嗯,去找一种叫青蒿的野菜,给爹治病。”
陶也摸摸她的头。
兄妹俩沿着村旁的小河岸仔细寻找。
这个季节,青蒿正是鲜嫩的时候,河滩边、田埂上并不少见。
陶也凭着记忆,辨认着那种叶片呈羽状分裂、背面有细微白色绒毛、带着特殊清香气味的植物。
“哥,是这个吗?”
小陶秀眼尖,指着一丛绿油油的植物。
“对!
就是它!”
陶也心中一喜,小心地用带来的小铲子连根挖起,尽量保持植株完整。
兄妹俩忙活了大半天,采了满满一篮子新鲜青蒿。
回到家,陶也立刻行动起来。
他先将青蒿仔细清洗干净,特别是叶片部分。
然后找来一个干净的瓦罐,将青蒿的嫩叶和嫩茎摘下,用力捣烂。
绿色的汁液渐渐渗出,散发出浓烈的草药气味。
陶也回忆着“绞取汁”的方法,找来一块干净的粗麻布,将捣烂的青蒿泥包起来,用力挤压,翠绿色的汁液滴滴答答地落入瓦罐中。
这个过程很费力,他的手被染得青绿,额头也冒了汗。
妹妹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帮忙。
终于,收集了小半碗浑浊的青绿色汁液。
陶也深吸一口气,将这碗带着希望与未知的“青蒿汁”,小心翼翼地端到了父亲床前。
“爹,试试这个,或许有用。”
他轻声说着,用木勺一点点将汁液喂进父亲微微张开的嘴里。
喂完药,陶也守在床边,心情忐忑。
他不知道这简陋的自制青蒿汁能有多大效用,也不知道这异世的疟原虫是否与后世相同。
这只是一次基于知识和绝望的尝试。
时间一点点流逝,父亲的呼吸似乎依旧微弱。
陶也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夕阳即将完全隐没西山之时,陶宗信一首紧闭的眼皮忽然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
陶也猛地凑近,只见父亲的眼睫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似乎想看清眼前的人。
“爹!”
陶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虽然只是极细微的反应,但这却是父亲病重以来,难得出现清醒的迹象。
仿佛这个家的一线生机,真的在这一握青蒿之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