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的血腥气似乎仍萦绕在鼻尖，混合着怀中暖炉散发的冷香，形成一种古怪而令人不悦的气息。
崔望舒微微蹙眉，将暖炉递给车外的青鸾。
“换一个。”
“是。”
青鸾低声应下，动作利落地更换。
她深知自家世女的习性——喜净，厌恶一切不受控的、杂乱的气味。
方才那个闯入者连同他带来的血腥与尘土，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车驾很快抵达了举办闻香宴的别苑——“锦瑟苑”。
此处与方才肃杀的宗祠、混乱的街巷判若两个世界。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灯火通明，映照着精心打理的花木亭台。
空气中浮动着各色名贵香粉与酒肴的混合香气，衣香鬓影，笑语嫣然。
崔望舒的到来，像是一滴冰水落入滚油，瞬间让喧闹的场面静了静。
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身上。
她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仿佛方才的刺杀从未发生。
侍女为她解下斗篷，露出里面那身符合她身份的、用银线暗绣云纹的月白华服。
她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在一众或惊艳、或嫉妒、或讨好的注视中，径首走向为她预留的上首位置。
所过之处，贵女们纷纷颔首致意，郎君们则或羞赧或倾慕地垂下眼睑。
“崔世女安好。”
“望舒姐姐来了。”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姿态无可挑剔，却也疏离得恰到好处，如同一轮真正悬于九天的孤月，可望而不可即。
宴席无非是那些流程：品评新香、行令作诗、观赏郎君们的才艺展示。
崔望舒端坐其上，指尖偶尔划过白玉酒杯的杯沿，思绪却有些飘远。
她想起那个少年狼一般的眼睛，那般灼亮，充满了未被驯服的生命力。
与这宴会上所有被精心教养、力求符合女尊审美的郎君们都不同。
那是一种……失礼的冒犯，却也是一种陌生的鲜活。
“望舒世女似乎心不在焉？”
一个略带慵懒和笑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崔望舒收回思绪，侧目看去。
说话的是此次宴会的主人之一，谢家三小姐，京中有名的风流人物。
她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吟吟地凑近：“可是觉得这些郎君们的琴艺舞姿，都入不了您的眼？”
崔望舒神色淡淡：“谢三小姐说笑了。”
谢三却不肯放过，压低声音，用扇子掩唇道：“听闻世女来时路上受了惊？
莫非还在想着那位……英雄救美的刺客郎君？”
消息传得真快。
崔望舒眼底掠过一丝冷意，看来崔氏马车被冲撞一事，己成了某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正欲开口，另一个清朗温润，却带着几分不容忽视存在感的男声插了进来：“谢三妹妹此言差矣。
以崔世女之能，何需他人相救？
想必是那宵小不自量力，惊扰了世女车驾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青衣男子端坐于琴案之后，方才一曲终了，他并未退下。
此刻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崔望舒。
他生得极好，眉目如画，气质温文，却并非柔弱之感，反而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从容自信。
正是京中颇有才名的苏瑾瑜，据说出身没落书香门第，却凭自身才华得贵女青睐，常出入此类宴会。
崔望舒认得他。
他的诗赋和棋艺，在这京城青年一代中，算是佼佼者。
苏瑾瑜微微一笑，继续道：”况且，美玉无瑕，光华自蕴。
寻常萤火，焉能与皓月争辉？
怕是连惊扰，都算不得的。
“他这话既捧了崔望舒，又暗中贬斥了那刺客身份低微，不配与世女相提并论，西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谢三的调侃。
谢三被噎了一下，讪讪一笑。
崔望舒的目光落在苏瑾瑜身上，停留了一瞬。
此人倒是伶牙俐齿，很会说话。
苏瑾瑜见她看来，不卑不亢地颔首致意，眼中是纯粹的欣赏与些许探究，并无寻常男子见到她时的敬畏或痴迷。
“苏公子过誉。”
崔望舒淡淡回应，听不出情绪。
“并非誉美，实乃瑾瑜心中所想。”
苏瑾瑜笑容不变，话锋却悄然一转，“久闻世女棋艺无双，瑾瑜不才，近日偶得一残谱，苦思不得其解。
不知可否有幸，请世女移步一观，指点一二？”
他提出邀约的姿态突坦然，理由风雅，让人难以拒绝。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苏瑾瑜竟敢当面邀约崔氏望舒？
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难以接近！
崔望舒看着他。
品棋？
这倒比无谓的寒暄和观赏歌舞更有趣些。
而且，她确实需要一件事来彻底驱散脑中那双野性的眼睛。
“可。”
她起身，言简意赅。
在众人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中，苏瑾瑜从容引路，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偏厅的棋室。
棋室静谧，只剩黑白棋子落于枰上的清脆声响。
苏瑾瑜摆出的残局确实精妙。
崔望舒凝神看了片刻，指尖拈起一枚白玉棋子。
然而，就在她落子的一刹那，苏瑾瑜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世女可知，今日冲撞您车驾的人，来自北境狼族？”
崔望舒执棋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对上苏瑾瑜那双含笑的、却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知道了什么？
他又想做什么？
这看似风雅温润的才子，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