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县最大的商贾张崇山府邸的后院,从来不是阳光眷顾之地。
这里只有高耸的灰墙、终年潮湿的青石板,以及永远洗不完的衣物、做不完的杂役。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皂角、馊水和一种无形的压抑。
婉清和她的母亲林氏,便是这灰暗背景中的两抹影子。
天未亮,林氏便要起身,佝偻着腰在刺骨的井边浆洗衣物,一双原本灵巧的手早己被冷水泡得红肿开裂,布满冻疮。
婉清则要打扫庭院、擦拭器皿,动作稍慢,管事的呵斥甚至鞭子便会落下。
她们的饭食通常是些冰冷的剩粥寡汤,偶尔能捞到几片没什么油水的菜叶,便是难得的“加餐”。
张府规矩严苛,奴仆不得私藏食物,不得交头接耳,甚至不得随意抬头首视主人。
张崇山喜怒无常,视仆役如牲口,稍有不顺心,非打即骂。
婉清曾亲眼见他因一个新来的小厮端茶时手抖了一下,便将滚烫的茶水连杯带盏砸在那孩子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生活的重压如同磨盘,一点点碾磨着人的尊严与希望。
婉清才二十岁,眼神却常常是空洞的,只有在看向母亲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母女俩便是在这无尽的苦役中,依靠着对方那一点微薄的体温,艰难地汲取着活下去的勇气。
夜深人静时,林氏会偷偷为女儿哼唱儿时模糊的歌谣,或用干枯的手轻轻抚摸她白日被打伤的手臂,无声的泪水滴落在破旧的被褥上。
那是她们仅有的、不被剥夺的财富。
张崇山的五十大寿,是永昌县的一场盛事。
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
前厅喧嚣震天,丝竹悦耳,后厨却如同战场,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在蒸汽与油烟中疲于奔命。
婉清己经连续忙碌了三天,睡眠加起来不足西个时辰。
她的眼皮沉重如山,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胃里因饥饿而阵阵抽搐。
然而管事的呼喝声比鞭子更厉,她不得不强打精神,穿梭在人群与灶台之间。
“婉清!
死透了不成?!
前厅贵客要饮三十年的陈酿,快去地窖取了送上!
若是误了事,仔洗你的皮!”
管事的怒吼再次炸响。
婉清一个激灵,踉跄着跑向阴冷的地窖。
那酒坛沉重异常,她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将其抱出。
冰冷的坛身与她滚烫的额头形成鲜明对比,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
前厅的金碧辉煌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到主桌旁。
一名侍女接过,将琥珀色的琼浆倒入那只据说价值连城、薄如蝉翼的琉璃碗中。
碗身剔透,流光溢彩,映照着满堂灯火和宾客们模糊的笑脸。
张崇山正志得意满,高声谈笑,示意斟酒。
婉清屏住呼吸,颤抖着双手将琉璃碗捧起,递送过去。
也许是她指尖的冷汗,也许是连日的疲惫让她眩晕,也许是那碗本身就滑不留手——就在递出的刹那,指尖一滑。
“哐啷——!”
一声清脆至极、尖锐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利刃,骤然割裂了所有的喧嚣与音乐。
时间凝固了。
满堂宾客的目光,好奇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瞬间聚焦在那个打碎了琉璃碗、吓得面无人色的小丫鬟身上。
婉清僵在原地,看着地上洇开的酒液和那些折射出冰冷寒光的碎片,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如鼓的心跳和血液冻结的寒意。
张崇山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被一种极致的暴怒取代。
他的脸由红转青,额角青筋暴起,眼神阴鸷得可怕。
“贱婢!!”
怒吼如雷。
他甚至没有半分迟疑,猛地起身,抄起手边那根沉重的黄铜镇尺,裹挟着风声,用尽全力狠狠砸向婉清的头顶!
“老爷饶命——”婉清的求饶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沉重的闷响。
剧痛只一瞬,随即是无边的黑暗。
温热的液体模糊了她的视线,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她软软地倒下去,最后的意识里,是张崇山扭曲狰狞的脸,是周围冷漠或戏谑的目光,没有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