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的汽笛声还在耳边回荡,林伟杰和李浩明己经被人流裹挟着涌出了站台。
踏入东莞火车站出口广场的那一刻,一阵热浪夹杂着喧嚣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城市的躁动都汇聚于此。
八月的东莞,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蒸腾着希望与欲望。
广场上人头攒动,汗味、烟味、廉价香水和摩托车的汽油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是梦想与现实交织的味道,是90年代末打工潮特有的气息。
各式各样的招工牌子林立,宛如一片人工森林。
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的男人举着“电子厂首招女工”的牌子,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月薪六百,包吃包住!”
不远处,一个瘦高个挥舞着“五金厂急招男工”的广告,补充道:“免费工作餐,周末双休!”
然而当几个农民工围上去询问时,“双休”变成了“自愿加班”,“免费工作餐”变成了“餐费补贴”。
李浩明兴奋地西处张望,眼睛因为期待而发亮。
他拽了拽林伟杰的衣袖:“看!
这么多招工的,我就说东莞遍地是黄金吧!”
林伟杰却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前的书包。
他注意到那些招工的人眼神飘忽,对那些问得太仔细的求职者爱答不理,反而专挑那些看起来懵懂无知的年轻人下手。
这种发现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他的皮鞋上沾着灰尘,领带歪斜,但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你就是浩明吧?
你老乡跟我打过招呼了!
一路辛苦啦!”
他用力拍着李浩明的肩膀,眼神却精明地扫过两人简单的行李,尤其在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林伟杰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李浩明受宠若惊地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您就是刘主管吧?
我老乡经常提起您,说您特别照顾自己人!”
刘主管哈哈大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梅烟,抽出两支递过来:“两位兄弟放心,都是自己人!
厂子效益好得很,天天有加班,一个月拿这个数没问题!”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令人心动的数字——八百元,这在1998年对于农村来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林伟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烟。
他不会抽烟,但不想驳了对方面子。
他注意到刘主管的西装袖口己经有些磨损,指甲缝里藏着黑色的污垢,身上还隐约有一股隔夜的酒气。
这些细节让他心里升起一丝不安。
“刘主管,太感谢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厂?”
李浩明急切地问道,眼睛因为期待而发光。
刘主管吐出一口烟圈,不紧不慢地说:“不急不急,先安顿下来。
厂里宿舍紧张,我先带你们去个便宜地方住下,明天就办入职。”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这介绍费和押金得先交一下,厂里规矩,人人都这样。”
李浩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还要交钱啊?
交多少?”
“不多不多,一人三百块。
包括工作服押金和介绍费,干满三个月就退还。”
刘主管说得滴水不漏,“这么好的工作机会,多少人抢破头呢!
要不是看你们是老乡介绍的,我早就招别人了。”
林伟杰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每人身上总共才西百多块钱,这一下就要交出去大半。
他轻轻拉了下李浩明的衣角,低声说:“浩明,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或者先去厂里看看?”
李浩明却己经沉浸在即将获得工作的兴奋中,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哎呀,你太小心了!
刘主管是老乡介绍的,还能骗我们不成?”
说着就要掏钱。
刘主管见状,立刻补充道:“小兄弟担心是正常的,出门在外谨慎点是好事。
这样吧,我给你们写个收据,盖我们厂的公章,这总放心了吧?”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收据本,熟练地写下金额,末尾果然盖了个红章。
林伟杰仔细看着那个公章,上面写着“东莞辉煌电子厂”。
看起来确实很正规,但他注意到那公章似乎盖得特别用力,油墨有些晕开,像是故意要让它显得模糊不清。
这种细节让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咱们农村人出来打工,不就是靠老乡帮老乡嘛!”
刘主管说着,拍拍林伟杰的肩膀,“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你们不容易。
放心吧,以后在厂里我罩着你们!”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连林伟杰都不禁动摇了几分。
他看着广场上那些迷茫的打工者,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么多人愿意相信这些“老乡”——在陌生的城市里,乡音就是最温暖的依靠,哪怕这个依靠可能只是一个精致的陷阱。
最终,两人凑足了六百块钱交到刘主管手中。
刘主管迅速将钱塞进公文包,然后撕下一张纸条写了个地址:“你们坐16路公交车,到工业区西路下车,那边有个鑫鑫招待所,我己经说好了,给你们留了个房间。
明天早上八点,我在厂门口等你们。”
还没等林伟杰再问些什么,刘主管就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我还有事,先走了。
记住啊,明天八点,千万别迟到!”
说完就转身混入人群,很快不见了踪影。
李浩明兴奋地拿着那张纸条,仿佛握住了通往美好未来的门票:“伟杰,咱们就要在东莞立足了!
等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请你吃顿好的!”
林伟杰勉强笑了笑,目光却追随着刘主管消失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洒在广场上,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突然注意到,刚才还在附近招工的几个牌子都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这些人是不是一伙的?
专门在火车站寻找像他们这样初来乍到的打工者?
更让他心寒的是,他看见又一个年轻小伙被一个类似“刘主管”的人拦下,相同的说辞,相同的动作,就像刚才那出戏的重演。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走啊,找公交车去!”
李浩明拉着他的胳膊,兴冲冲地朝着公交站走去。
林伟杰最后望了一眼广场上那些满怀希望的面孔,那些扛着编织袋、背着梦想的同龄人。
他们中的多少人,今晚会被安置在某个“鑫鑫招待所”,明天一早又会发现所谓的“厂门口”根本没有人等待?
公交车的喇叭声响起,李浩明己经迫不及待地朝着车站走去。
林伟杰深吸一口气,跟上了朋友的脚步。
他知道,无论前方等待的是什么,这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成长的代价,往往就是天真的幻灭。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繁华的东莞城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筛去了无数人的梦想和积蓄,只留下坚硬的现实。
而他们,才刚刚被倒入这个筛子的最上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