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死寂得能听见油灯吸吮灯油的声音。
胡三爷那句“该你还了”,像块冰坨子塞进了我心窝子,寒气顺着西肢百骸往骨头缝里钻。
我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两声,愣是一个完整的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头顶那顶缀满铜钱的萨满帽,沉得要把我脖子压断。
姥姥枯树皮般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
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胡三爷,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八十载……三爷,是……是马家对不住您老……”胡三爷随手把光溜溜的梨核往墙角一丢,那梨核竟悄无声息地没入阴影,不见了。
他拍了拍沾着糖霜和梨汁的袍子前襟——虽然越拍越显得邋遢——大喇喇地盘腿往热炕沿上一坐,冰凉的炕席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翘起二郎腿,脚上那双看不出本色的破布鞋晃晃悠悠。
“行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篇儿!”
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那姿态活像在村头唠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不,债主我自个儿上门收账了,还搭上我这把老骨头给她家当出马仙,够意思吧?”
他话锋一转,那双刚才还沉得像古井的眼睛,又带上了点玩世不恭的笑意,上下打量我,看得我浑身发毛。
“倒是这小丫头,”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点冻梨的褐色果肉,隔空点了点我的脑门。
“胡晴晴是吧?
啧,名字倒是透亮。
根骨嘛……”他咂咂嘴,像是在品评一块刚出锅的粘豆包,“ 天生的‘通灵眼’,蒙尘十八年,白瞎了!
“通灵眼?”
姥姥失声惊呼,攥着我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
连炕沿儿上那几只昏昏欲睡的油灯火苗都跟着猛跳了一下。
“不然呢?”
胡三爷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似的扫了姥姥一眼。
“你以为你家祖上那点破事儿,凭啥能欠下我胡三爷八十年都还不清的人情债?
还搭上我亲自来‘护道’?
真当我闲得慌,满东北溜达找冻梨啃?”
他翻了个白眼,那神态配上鸡窝头,滑稽又欠揍。
“她这双眼睛,生下来就该开着的!
能‘观气’,能‘辨阴阳’,能‘通鬼神’!
天生的出马仙料子!
可惜啊,被你们这些凡胎俗骨当个普通丫头养着,明珠蒙尘,差点废了!”
他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头皮发麻。
“通灵眼”?
“观气”?
“辨阴阳”?
这些词儿离我十八年按部就班、顶多瞅见点灰影子的生活太远了。
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看向胡三爷。
这一看,差点惊叫出声!
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黄袍子,此刻在我眼里,竟笼着一层极淡、极朦胧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像初春河面将化未化的薄冰,微微流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威严?
而他那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发梢,几缕不听话翘起来的发丝尖儿上,竟跳跃着几星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幽蓝色的小火苗!
无声无息地明灭着。
这不是幻觉!
我猛地扭头看向姥姥,姥姥身上没有光晕,但在她佝偻的身影周围,却缠绕着丝丝缕缕极淡的、灰白色的“气”,带着一股熟悉的、陈年草药的微苦气息,缓缓流动,大部分都汇聚在她常年风湿疼痛的膝盖位置,那里的灰白气显得格外滞涩浓重。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原来……那些偶尔瞥见的墙角灰影,不是眼花?
原来这世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首是这样运转的?
“瞅见了吧?”
胡三爷啃着不知又从哪儿摸出来的半块灶糖,含混不清地说,糖渣子簌簌往下掉“你那双招子,今儿才算开了条缝!
想还债?
想不被那些找上门来的‘东西’吓尿裤子?”
他嗤笑一声,眼神却锐利起来。
“光靠这双半吊子的通灵眼可不够!
欠我的债,拿本事来抵!”
他“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糖渣,正色道,虽然那身打扮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从明儿起,卯时三刻(早上5点45分),给我滚到院子里站着!
先把你那乱飘的‘神’给我定住!
《清静经》背不下来,饭就别想吃了!
然后,《黄帝宅经》、《葬书》、《撼龙经》、《周易参同契》…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吃饭家伙事儿,一本本给我啃透了!
风水堪舆、命理八字、符箓禳解…不懂?
不懂就问!
问到你懂为止!”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供桌,又落回我惨白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欠揍的弧度:“对了,供品勤换着点,冻梨不错,下回多供几个。”
“债主我,嘴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