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来后打量着这个家。
这是三间土房,爸妈住东屋,她们姐妹住西屋,中间的堂屋搭着灶台用来烧火做饭。
院子一边是个大大的石碾,另一边是压水井,院墙上晒着苞米。
她记得小时候,她们姐妹三个夏天在井边压水刷碗,洗衣服,玩水。
碰到村里赶集还能买上个西瓜,放到井水里泡着。
晚上吃完饭,每人乖乖坐在小凳上等爸爸分西瓜吃。
冬天在石碾上支起一个筛子,下面撒上碎米逮麻雀,串到树枝上烤着吃。
“今天上午9点钟乡里计划生育普查科来村里检查,相关育龄妇女到村委会***。”
是村里大喇叭的声音。
这声音她己经有很多年没听到。
计划生育?
江晓昱看着土墙上挂着的月份牌。
不敢相信的拿起镜子。
眼前的女孩正是她年轻时的模样。
齐刘海,麻花辫,健康的皮肤,饱满的神情,脸颊镶嵌着两朵红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断忽闪。
她猛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疼!”
这不是在做梦,是她回到了86年,回到她18岁的时候。
这一年姐姐刚嫁人,妹妹刚满12岁。
也正是这一天,妹妹被一帮小孩用棍子打断腿,留下终身残疾。
她爷爷江贵山有三儿三女。
爸爸江学东是老大,生了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都是在自家土炕上生的。
生到第三个女儿,产婆出去报信。
一听是孙女,江贵山和老婆王翠花的脸拉的比长白山还长,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
上户口的时候,江学东本来想让三闺女顺着两个姐姐叫。
江贵山却说她是江家多余的孩子,自从生下她就开始计划生育,导致老大这一脉断了根,干脆就叫多多好了。
二儿子江学南生了两个儿子江大强和江小强。
三儿子江学北生了江亮亮一个儿子。
生这三个孙子的时候,江贵山高兴的嘴都快合不拢了,又是送鸡蛋小米,又是送老母鸡红糖。
在农村,家里有儿子的,从出生那天开始小孩就会在头上留一撮毛,被称为“命根辫”。
首到12岁家里会大摆筵席,燃放鞭炮,举行剪辫子仪式。
江大强过十二岁生日,江家以长孙的名义为他摆了整整八桌。
江学东是大伯,给了足足20块钱礼金。
虽然多多是女孩,但怎么也得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热闹一下。
昨天晚上江学东去商量摆桌的事情。
他们却说多多只是个丫头,又不是小子剪辫子,摆什么桌。
现在地里正忙,谁家都没功夫去吃饭。
其实他们不是没功夫来吃饭,而是不想拿钱。
二叔和三叔家的儿子恨不得年年过生日,收礼钱,她们家姐妹三个却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江晓昱问过爸妈,他们说爷爷是长辈,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他的。
还说谁让他们家生了三个闺女,闺女家要懂事,要学会干活,更要懂得顺从长辈。
作为家里的长子,江学东每次去,江贵山都会语重心长说一番大道理。
“老大,你们家怎么就生了三个丫头片子,这要是有个小子,你在村里也能抬起头。
等老了你就知道儿子的重要性,到时候三个闺女嫁了人,你可怎么办?
我和你妈天天都替你愁的睡不着觉。
你要对老二和老三的儿子好,要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这样就算没儿子,侄子也能给你养老。”
每当说到这些,江学东都会低着头默默答应。
“咱们一家都是为了我好,我是家里的老大,会照顾好你和妈,会对弟弟和妹妹们好。
几个侄子就和我的孩子一样,只要文兰做好吃的,我就会把他们叫到家里吃。
就像你说的,侄子和儿子一样,我们是有着血脉的亲人,他们将来一定会对我这个大伯好。”
每次说完这些话回来,江学东就像打了鸡血,拼了命的为两个弟弟干活,拼了命的对侄子们好。
然后这个家就形成了习惯。
只要有好事,他就被排到最后一个,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大哥,应该有奉献精神。
只要有坏事,他就被推到最前面,大家一致认为他是大哥,应该有担当精神。
久而久之,所有的奉献都变得理所应当,所有的索取更是变得肆无忌惮。
江学东却甘之若饴。
认为吃亏是福,他是老大,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更相信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干活,对兄弟侄子们好,将来一定会有人养老。
所以就算江多多腿被断腿,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计较。
更因为江贵山说丫头不用那么金贵,让赤脚医生开点药养养就好了。
从而耽误她最佳治疗期,导致她成了残废。
小小年纪就退了学,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个盲人。
两个人你是我的眼,我是你的腿,互相搀扶着过日子。
但在她的心中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结婚后就和娘家断绝来往。
就算爸妈死了也没有回来看一眼。
刘文兰临终的时候心里别提多懊悔,手指着家里的那张全家福,眼睛一首看着门外。
江晓昱知道她这是在想自己的孩子。
“妈,你想多多了?”
“我对不起她。”
刘文兰枯槁的脸上滚落下两颗大大的泪珠。
说完就咽了气。
江晓昱一想到这些,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
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他们家明明每个人都勤劳肯干,日子却越过越抽抽。
明明每个人都老实本分,从来没有和别人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下场却如此悲凉。
反倒那些自私自利吸别人血的人,却活的风生水起。
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照这么发展下去,他们家就会陷入别人设计好的道德圈套中,一辈子窝窝囊囊抬不头。
一朝觉醒。
绝不能让家人继续下去。
其实他们一家人都很能干,就是性子软弱,容易被人道德绑架,更是嘴笨,不懂得反击,只会默默忍受。
只要腰板硬起来,这个家一定会翻身。
她看着大黄真诚的眼睛。
眼前的大黄是后世大黄的太爷爷,是她在路边捡的,从小养在身边,谁的话不听就听她的。
摸着大黄身上的毛,“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大黄乖乖蹲在地上,一脸虔诚的看着她,两只眼睛满含泪水。
江晓昱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表情,一把抱着它的脖子,“乖大黄,我们永远都是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