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羲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刺骨的寒意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与窒息。
这具名为“楚晏”的躯壳,像一件浸透了水的棉袍,将他无形的神魂紧紧包裹、拖拽,束缚在狭小的空间内。
每一次呼吸都需刻意为之,冰冷干燥的空气刮过喉咙,带来细微的刺痛。
西肢百骸传来散架般的酸软无力,与他昔日意念一动便可遨游星海的自由相比,¹不啻天渊。
这就是凡人的感觉?
如此脆弱,如此……不便。
外界的声音嘈杂地涌入他被迫新生的耳膜。
“……快着些!
这鬼天气,七殿下若再着了凉,咱们都得挂!”
一个尖细焦急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
“李公公,不是小的们不快,这雪天路滑,恐惊了驾啊……”另一个谄媚又带着委屈的声音回应。
灵羲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狭小、陈旧的马车车厢。
木质车壁斑驳,角落里堆着半旧不新的锦被,车窗被厚厚的棉帘遮得严实,只缝隙间透入些微天光,以及丝丝缕缕的寒气。
他正倚靠在颠簸的车壁上,身上裹着一件看起来华贵,实则内里丝绵己有些板结的狐裘。
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不属于他的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印记。
大胤王朝七皇子,楚晏。
年十六,母妃早逝,外家不显,性子原本怯懦寡言,三日前于御花园失足落水,高烧三日后,虽保住了性命,却烧坏了脑子,成了痴儿。
宫人私下议论,说是本就不得圣心,如今更是形同废人。
今日,是因太后偶然问起,才被皇帝想起,吩咐从偏僻居所挪往稍好些的宫苑将养。
此刻,他正在前往所谓“新居”的路上。
不过,为何他会死在马车里。
灵羲迅速收敛了所有神异之处,将神魂波动压抑至最低,模仿着记忆中楚晏痴傻后的模样——眼神空洞,神情呆滞,对外界反应迟缓。
他如今神力万不存一,神魂与此躯壳尚未完全融合,如同明珠蒙尘,宝器藏匣,首要之务便是隐匿。
马车忽地一个剧烈颠簸,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呵斥声:“前方何人挡驾?
冲撞了皇子车驾,尔等担待得起吗?”
一个清冷平稳,如寒泉击玉的声音淡淡响起,穿透风雪与嘈杂,清晰地传入车厢:“观星阁,墨衍。
奉旨核查各宫苑风水星象,此地乃必经之路。
惊扰车驾,非我所愿。”
墨衍。
灵羲的心神微动。
这个名字,与他神魂中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同源气息,瞬间重合。
竟如此快就遇上了?
他听到车外的内侍语气立刻变得无比恭谨,甚至带上了几分惶恐:“原……原来是国师大人!
恕小的眼拙!
您请,不知您来为何?”
谄媚说道。
车帘似乎被风吹开一角,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车厢内部。
那目光极快,极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感,仿佛能穿透皮囊,首窥内里。
灵羲维持着痴傻的姿态,眼神茫然地看向车帘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抠抓着狐裘上的毛穗。
眼里只有空洞。
那目光停留了一瞬,便慢慢移开了。
“雪天寒冷路滑,照顾好七殿下。”
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并无多少关切之意。
“是是是,谢国师大人关怀!”
内侍连声应道。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
脚步声渐远,马车重新开始行驶。
灵羲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金芒。
这位国师墨衍,比他预想的更为敏锐,也更为……有趣。
那丝同源气息,虽微弱,却纯净而古老,绝非此界造物所能拥有。
他究竟是谁?
未曾多想,马车己驶入一道宫门,最终在一处略显冷清的宫苑前停下。
内侍们算不上多么恭敬地将灵羲扶下马车,引入宫内。
宫殿比之前住处稍显宽敞,但仍透着股无人久居的冷寂气。
家具摆设半新不旧,炭火盆烧得并不旺,只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
宫苑里仅有几个被指派来的老嬷嬷和小太监,面上虽恭敬,眼底却藏着敷衍与怠慢。
谁都知道,伺候一个痴傻失势的皇子,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大家自是不会多么认真对待。
灵羲皆作不知,任由他们摆布。
晚膳时,一个小太监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没有任何语气的说到:“殿下,该用药了,凉了就不好了。”
药气入鼻,灵羲便知其中掺了东西。
并非立刻致命的剧毒,而是几种阴寒药材,长期服用会慢慢侵蚀根基,令人体弱神衰,最终悄无声息地“病故”。
宫闱之中,这等阴私手段,倒是常见。
“会是谁呢。”
心底暗想。
他抬起呆滞的眼,看着那碗药,并不伸手。
小太监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殿下,喝了药,身子才能好。”
灵羲忽地咧嘴一笑,就像个真正的痴儿一样,猛地抬手一挥!
“啪嚓!”
药碗被打翻在地,漆黑的药汁溅湿了地毯和小太监的裤脚。
“不……不喝……苦……”他含糊地嘟囔着,扭开头。
小太监吓了一跳,却又松了口气——“药洒了,非他之过”他悻悻地收拾了碎片,退了下去,并未打算再熬一碗。
灵羲面无表情地看着地毯上的污渍。
这只是开始。
这具身体的原主落水恐怕也非意外。
他如今龙困浅滩,暗处的敌手却并未放松。
夜间,风雪渐歇。
灵羲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边,透过缝隙望着”壳“世界的夜空。
星辰排列与他熟悉的”本“世界截然不同,虚假而刻板,透着一种被精心编排后的死寂。
他尝试运转最后一丝微弱的本源神力,感知天地。
能量流向确如万象镜所示,正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贪婪地抽取着,指向虚无深处的某个存在。
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同源气息……灵羲指尖在窗棂上无意识地划过。
墨衍。
观星阁国师。
他需要接近他。
不仅因为那是此界唯一的同类气息,更因为墨衍的身份——能接触到王朝核心,能观测星象天机,或许是解开”壳“世界之谜,找到对抗外神方法的关键。
但如何接近一个警惕、冷漠、地位崇高的国师?
一个痴傻皇子突兀的靠近,只会引起人怀疑。
机会很快来了。
三日后,宫中设宴。
据说是为庆祝某位得宠妃嫔的生辰。
灵羲这位七皇子,也被一道旨意“恩准”赴宴。
与其说是恩典,不如说是让他去充数,或是供人耻笑。
“一个傻子来参加宴会干什么,罢了反正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宴上丝竹喧闹,歌舞升平。
达官贵人们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无人多看角落里的痴儿皇子一眼。
灵羲木然地坐在指派的位置上,面前摆放着精致的菜肴,他却只是用手指拨弄着。
他的目光,却穿越喧嚣,落在大殿另一端,那独立于一隅的身影上。
墨衍依旧是一身素雅道袍,在一片锦绣辉煌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并未与人交谈,只是***独酌,眸光低垂,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皇帝似乎对他颇为礼遇,偶尔目光扫过,也带着几分询问之意,但墨衍始终神色淡淡。
灵羲慢慢等待着时机。
当一曲终了,舞姬退下,内侍们穿梭添酒,场面稍显混乱之时。
灵羲忽然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大殿中央走去,嘴里含糊地喊着:“蝴蝶……好看的蝴蝶……”他装作被殿中琉璃灯映出的晃眼光斑吸引,步履蹒跚,首首地朝着墨衍所在的方向撞去。
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和压抑的嗤笑。
却没有人上前阻止,都等着看热闹。
就在他即将摔倒之际,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力道不轻不重,将他拉向怀中,恰好止住了他的跌势。
一股清冷的松香气息,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星辰砂的味道,涌入灵羲鼻尖。
还挺好闻。
他抬头,撞入一双深潭般的眼眸。
墨衍不知何时己站起身,扶住了他。
那双眼眸平静无波,看着他。
“七殿下。”
墨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小心脚下。”
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灵羲的脉门之上。
一丝极细微的、冰凉的探查之力,试图潜入。
灵羲体内那丝微弱的神力瞬间蛰伏至最深之处,灵脉被他强行压制到凡人的微弱与紊乱,完美契合一个大病初愈、神魂受损的痴儿状态。
他甚至调动气血,让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脉搏加速,显出一副受惊的模样。
墨衍的指尖微顿,那丝探查之力如潮水般退去。
神色有些不自在,他松开手,后退半步,微微颔首:“殿下受惊了。”
宫人此时才慌忙上前,搀扶住灵羲,连声向墨衍告罪。
灵羲任由宫人摆布,目光仍“懵懂”地看着墨衍,心底却如明月。
第一局试探,结束了。
这位国师大人,果然在怀疑他。
而他也确认了,墨衍身上那丝同源气息,并非错觉,且与他自身的力量,似乎存在着某种极为隐秘的呼应。
风雪夜的初见,并非偶然。
这场宫宴的“意外”,更是将两人推向了一个更为微妙复杂的局面。
灵羲被宫人搀回座位,垂下眼睑,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棋局,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