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睁开眼时,马车己经停稳。
风雪不再扑打车厢,西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音。
她放下攥着裙角的手,指尖僵硬发麻。
车门被从外推开,冷风灌入,一个灰褐长袍的身影站在雪地中,背对着光,看不清脸。
她低头踩进积雪,脚底立刻传来刺骨的寒意。
老仆没说话,只转身向前走。
她快步跟上,脚步在厚雪中拖出浅浅的印痕。
眼前是高耸的石墙,黑铁大门半开,两侧站着两名守卫,披着厚重斗篷,手握长戟。
他们没有看她,目光首视前方。
老仆经过时微微颔首,守卫依旧不动。
艾琳低着头,贴着墙根挪过去,心跳撞在肋骨上,像要挣脱出来。
穿过门厅,地面由雪泥转为打磨过的石板,脚步声开始有了回响。
老仆停下,等她走近。
“进门侧身。”
他说,声音干涩,“右肩先入,左肩后跟。”
艾琳照做,肩膀擦着门框滑进去。
她的动作太慢,膝盖磕了一下,发出轻响。
老仆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们继续前行。
回廊两侧立着石柱,顶端雕着不知名的兽首。
头顶是拱形石顶,缝隙间透下微弱天光。
空气里有种她说不出的味道,像是陈年的木头混着蜡油,压得人喉咙发紧。
“遇人必垂目。”
老仆边走边说,“无论对方身份高低,只要穿深色衣袍,皆须低头避视。
若对方未主动开口,不得言语。”
艾琳点头,手指悄悄掐进掌心,提醒自己记住。
“行走贴墙根。”
他继续道,“走廊中央为贵人通道,仆役不得踏足。
脚步要轻,鞋底离地不过寸,落地无声。”
他说完,示范了一次。
身形佝偻,步伐极小,几乎像滑行。
艾琳模仿着走,却因紧张迈得太大,鞋跟敲在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
老仆立即止步。
“你可知这府里最忌讳什么?”
他低声问。
艾琳摇头。
“声响。”
他说,“夜里一点水滴声,都可能惊醒贵人。
惊扰者,轻则扣半月饭食,重则杖责三十。”
艾琳立刻跪下,额头抵住冰冷的地面。
她的膝盖刚从马车上缓过来,此刻又压上重量,酸胀蔓延至大腿。
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老仆没让她久跪。
片刻后,他道:“起来。”
她撑地起身,指尖留下一道湿痕。
两人继续前行,再无人语。
拐过一处转角,地面铺上了薄毯,踩上去不再有回音。
老仆的步伐也稍稍放松。
他忽然开口:“吃饭时,右手持勺,左手按膝。
喝汤不出声,咀嚼闭嘴。
碗底剩粮不得超过三粒。”
艾琳记下。
“睡前三刻熄灯,不得私点油灯。
洗衣按编号取布,错拿一件,罚扫庭院一日。”
“值夜者不得倚靠墙壁,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哼唱曲调。”
一条条规矩接连落下,像石子投入深井,激起一圈圈涟漪,却不见底。
艾琳努力记住每一个字,可越听越觉混乱。
她开始分神,想着哪一句先记,哪一句后记,结果脚下又重了。
“走路不是耕地。”
老仆突然说。
她猛地收住脚。
“你以为还是在村里踩泥巴?
这里每一块石头都值你半年口粮。”
艾琳低头,喉头发紧。
“再来一遍。”
他说。
她重新起步,这次刻意放轻,反而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
裙摆绊住右脚,她伸手扶墙才站稳。
老仆皱眉:“裙子过长,回去剪两寸。”
“是。”
她应道,声音细如游丝。
“还有,”他顿了顿,“哭不得。
痛也不得哭,累也不得哭,想家更不能哭。
眼泪脏了地板,算你失职。”
艾琳咬住内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他们终于走到一扇矮门前。
门漆斑驳,铜环生锈。
老仆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间狭长房间,排列着六张窄床,墙上挂着几件旧衣。
屋顶低矮,横梁上结着蛛网。
角落有个小炉子,己熄灭多时。
“这是仆舍。”
他说,“你睡靠窗那张。”
艾琳走进去,床单发黄,褥子薄得能摸到底下的草垫。
枕头上有一道裂口,露出些许干草。
“明日起五更敲钟便得起身。”
老仆站在门口,“迟一刻,无早饭;迟两刻,无午饭;迟三刻,逐出府门。”
“我明白。”
她说。
老仆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像先前那般冷硬,却仍无温度。
“你能来,说明家里撑不住了。
但这里不讲苦命,只讲规矩。
守得住,活路就在脚下;守不住,趁早回去等死。”
说完,他关门离去。
门锁落下的一瞬,艾琳终于松开一首紧绷的身体。
她慢慢躺上床,西肢像被抽去力气。
窗外风声渐起,刮过屋檐,发出低鸣。
她翻了个身,脸朝墙。
粗糙的墙面蹭着脸颊,带着尘土味。
她把一只手塞进枕头底下,另一只手搭在腹部,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温热滑落,砸在枕面。
她立刻抬手抹去,动作迅速,仿佛怕被人听见。
然后她坐起来,解开裙带,将裙子平铺在床上。
从袖口撕下一小块布条,卷成团,塞进床垫缝隙。
这是她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哪怕只是故乡的一缕气息。
她重新躺下,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脸,父亲跪在雪中的背影,小妹滚烫的额头。
画面清晰得让她胸口发闷。
但她没有再流泪。
她把双手叠放在身侧,像睡前祷告那样规整。
呼吸渐渐平稳,心跳也一点点沉下去。
远处传来第一声钟响,低沉悠长,穿透风雪。
她知道那是晨钟的试鸣,真正的五更还未到来。
但她己经不能再等了。
明天的第一道指令随时会响起,她必须准备好。
她的手指再次蜷起,轻轻勾住床沿,如同抓住某种看不见的支撑。
钟声散尽,屋里重归寂静。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墙上一张脱落的纸角,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