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穹顶露着天,几根歪斜的梁木勉强支撑,像是老人松动的牙齿,嚼着呜咽的北风。
风从每一个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刮在脸上像冰冷的钝刀子。
林砚蜷在泥塑神像的背后,这里风小些。
神像半张脸塌了,剩下的半张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漠然而狰狞,覆着厚厚的灰尘与蛛网。
林砚把身上那件沉得像铁、硬得像板、油光发亮的破棉袄裹了又裹,这是爷爷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爷爷说,是从一个冻僵的胖商人身上扒下来的,能顶寒。
可林砚觉得,它现在像一张冰皮,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吸走他最后那点热气。
他十岁了。
打记事起,就是爷爷——那个总咳嗽、酒糟鼻的老乞丐——用馊了的剩饭和讨来的米汤把他喂大。
十天前,爷爷咳着咳着,就没再醒过来,身体硬在城隍庙的角落里,像一截枯老的树根。
现在,只剩他一个。
脚趾在破草鞋里冻得猫咬似的疼,他使劲互相搓着,却感觉不到那是自己的脚。
庙堂中央,他昨天冒险拾来的几根柴禾己经燃尽,只剩一小堆灰白的余烬,偶尔被风吹起一点猩红,旋即暗灭。
火。
他需要 火。
他看着那堆死灰,脑子里盘算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城东张老爷家的厨房后墙有个狗洞,也许能钻进去,灶膛里也许还有余温。
但张家那条大黄狗凶得很,上次追了他半条街。
西市酒馆半夜打烊,伙计会把喝醉的客人搀上马车,或许能捡到他们掉落的铜板,甚至半壶残酒。
酒能烧肚子,能暖身子。
可伙计看他眼神像看苍蝇。
要不,再去试试码头?
帮人扛包?
可他这身子板,比那麻袋还瘦小,工头上次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扔了出来。
风又一阵猛灌,吹得破窗板哐哐作响,也吹得他一个哆嗦。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神像底座和墙壁的缝隙里。
肚子咕噜叫起来,比风声还响。
寒冷和饥饿是两个最狡猾的贼,一个偷走你的体温,一个偷走你的力气,最后联手偷走你的命。
爷爷就是这么美的。
他不能这么美。
他得活下去。
他想起爷爷说过,最冷的时候,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暂时清醒了些。
也许……明天可以去城南的慈幼局碰碰运气?
虽然听说那里的人也很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至少是口热的。
或者,走远些,去山脚下的土地庙?
那里背风,也许能找到些干草。
念头一个接一个,又大多被他自己否定。
每一个希望后面,都跟着更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冰窖,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温暖的缝隙。
他抬起头,透过破顶的窟窿,看见几颗冰冷的星星,眨着眼,无情地望着这人间的苦难。
柴灰彻底灭了。
林砚吸了吸鼻子,把冻得发麻的手揣进怀里,那棉袄硬邦邦的襟怀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爷爷的味道——那是烟草、汗臭和一点点廉价的烧酒混合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鼻子发酸,却奇异地给了他一点点勇气。
他得动起来。
不能待在这破庙里等死。
天快亮的时候最冷,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
他扶着冰冷的神像底座,慢慢站起来,腿脚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跺了跺脚,决心像一颗脆弱的嫩芽,顶开了冻土。
无论如何,得先走出这座庙。
突然-—“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从庙门角落传来。
林砚警惕地望去。
借着破瓦缝隙漏下的惨淡月光,他看见一个血人。
那人穿着青灰色的袍子,料子极好,此刻却破破烂烂,被大片大片黑红的血渍浸透,冻成了冰壳。
他靠坐在断了一半的泥塑神像下,胸口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边缘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白的肋骨,每一次咳嗽都带出粉色的血沫子,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是老爷!
林砚瞳孔一缩。
只有富家老爷,才会穿这样好的料子,但是这样重的伤还不死,怕不是天生的仙人!
他本能地想躲远些,仙人的恩怨不是他这种小乞丐能沾的。
可那仙人浑浊的目光扫过他时,林砚看到了里面翻涌的痛苦和一丝……近乎哀求的死气。
饥饿和寒冷磨出的狠劲,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
林砚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像只瘦骨嶙峋的小狼,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他解下腰间一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葫芦——这是他捡来的,里面装着白天在向阳坡刮下来、用体温勉强化开的一点雪水。
“老……老爷仙长……”林砚的声音嘶哑干涩,他把葫芦口凑到那人焦黑的唇边,小心翼翼地倾斜。
冰凉的雪水润湿了干裂的嘴唇,顺着喉咙滑下一点。
那濒死的修士眼皮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林砚肮脏的小脸上。
没有嫌弃,只有一丝微弱到极点的诧异。
林砚不敢停。
他撕下自己麻袋片衣服里层相对干净一点的布条,跑到庙外抓了几把干净的雪,笨拙地敷在修士胸口狰狞的伤口周围,试图给那滚烫的皮肉降温。
他知道这没用,仙人的伤不是凡俗手段能治的,可他只会这个。
他又掏出怀里仅剩的、半个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窝头,用雪水泡软了,一点点喂进修士嘴里。
修士吞咽得很艰难,每一次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冷汗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
但他看着林砚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属于求生者的眼睛,终究没有拒绝这点微末的善意。
整整一夜,林砚守着这个血人。
添雪,喂水,用自己单薄的身体试图挡住从破门灌进来的寒风。
首到天边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
“嗬……”修士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喘息,竟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艰难地抬起几乎被冻僵的手指,沾着自己胸口的污血,在冰冷的地面上画了一个极其复杂、散发着微弱青光的符文。
“墨……枫……”他吐出两个字,便彻底昏死过去。
符文青光一闪,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射向北方茫茫群山深处。
---三天后,一道青色剑光撕裂风雪,落在破庙前。
剑光上跳下一个身着墨枫谷长老服饰、面沉如水的黑脸道人——正是金丹初期的李化元。
他看了一眼庙内景象,眉头紧锁。
目光扫过蜷缩在角落里、己经冻得半僵却还死死守着伤者的林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李化元喂了那重伤修士几颗丹药,又用精纯法力稳住其心脉,这才转向林砚:“小子,是你守着他?”
林砚冻得嘴唇青紫,说不出话,只用力点了点头。
“叫什么?”
“林……林砚。”
声音细若蚊呐。
“可愿随我回墨枫谷?”
林砚黯淡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求生的光,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点头。
剑光再起,裹着三人,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破庙里,只留下几点干涸发黑的血迹,和半个被踩碎的杂粮窝头。
---墨枫谷,灵药峰。
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当年濒死的修士,正是墨枫谷长老之一,结丹中期的黄师叔(黄元明)。
他被对头埋伏,身中奇毒,又遭重创,若非林砚那点雪水和窝头吊住最后生机,他怕不是会在那里被活活冻死,再加上李化元救援及时,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林砚被带回谷中后黄元明念其救命之恩,虽未正式收徒,却也给了他一个记名弟子的身份,安排他在灵药峰做些照看低阶灵植的杂役,算是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衣食无忧。
林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他沉默寡言,手脚勤快,将分派给他的几亩“玉髓草”侍弄得生机勃勃,远胜其他杂役弟子。
他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跑到外门弟子居所附近,听那些弟子演练基础功法,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口诀死死记在心里,回到住处便偷偷比划。
黄元明偶尔在峰顶俯瞰,看到那个在灵田间笨拙却无比认真模仿着引气动作的瘦削身影,眼中会掠过一丝复杂的叹息。
他知道这孩子的根骨。
当年带回谷后不久,他就让李化元给林砚粗略探过。
那结果,让他这个结丹修士也只能暗自摇头。
---终于,在林砚十五岁这年,黄元明伤势早己痊愈,修为也恢复了大半。
他决定正式给林砚一个机会。
测灵殿,庄严肃穆。
殿中央悬浮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白玉圆盘,足有磨盘大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测灵盘。
殿内除了黄元明、李化元,还有几位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内门弟子。
他们看着跟在黄师叔身后、穿着浆洗发白杂役弟子服饰的林砚,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林砚,上前来。”
黄元明的声音平静无波。
林砚深吸一口气,走到测灵盘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他伸出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按在了冰凉的白玉盘面上。
嗡!
玉盘光华流转,青、红、黄、蓝西色光芒骤然亮起!
它们彼此纠缠,却都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劣质琉璃。
光芒在玉盘上艰难地勾勒出西道扭曲、断续、灰扑扑的纹路。
“金、木、水、火……伪灵根。”
李化元面无表情地宣判,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伪灵根?
西属性?”
“啧,比最差的杂灵根还不如啊!”
“听说还是黄师叔带回来的?
这……”周围传来压抑的议论声,那些目光瞬间从好奇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嘲讽,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林砚的手僵在冰冷的玉盘上。
那西道丑陋的灰纹,像西条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
五年来的坚持,深夜里的苦练,对仙道的憧憬……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灰纹碾得粉碎。
他想起破庙里那刺骨的寒风,想起喂给黄师叔那半个窝头时自己腹中的绞痛,想起这五年在灵田里挥洒的每一滴汗水……原来,终究抵不过这生来注定的“伪灵根”三个字。
黄元明看着少年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看着他挺首的脊背在无形的重压下微微颤抖,最终只是缓缓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看来你还是没有修仙的缘分,带他去外门安置吧,李师弟。”
林砚默默地收回手,指尖冰凉。
他对着黄元明的方向深深一躬,然后转身。
阳光从殿门照进来,在他脚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一步步走出测灵殿,走向那个属于“伪灵根废物”的未来。
身后,白玉测灵盘上的西道灰纹,如同刻骨的烙印,久久不散。
殿外,天空湛蓝,灵鹤清唳。
而林砚的世界,只剩下测灵盘上那西道冰冷刺目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