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暑气未消,空气里浮动着塑胶跑道被烈日烘烤后特有的微焦气味,混合着少年人汗水的蓬勃气息。
蝉鸣在梧桐树浓密的枝叶间嘶鸣,一声接着一声,无休无止,如同这漫长军训的鼓点。
张雨笙只觉得迷彩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被汗水浸透的刺痒。
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边,脸颊被晒得滚烫,整个人像蔫儿了的叶子,只想找个地方瘫倒。
好不容易解散了,好友林薇却猛地拽住她的胳膊,“雨笙,快!
陪我去找个人!”
声音带着点兴奋的喘息,不由分说地把她往操场边缘那片稀疏的树荫下拉。
林薇的男朋友沈跃在那边休息,她不好意思过去找她男朋友。
张雨笙被她拽得踉跄,视线被帽檐遮挡,又被拥挤的人影晃得眼花。
树荫下,几个穿着同样迷彩服的男生随意或坐或卧,姿态放松。
她的目光匆匆扫过,落在其中一个背对着人群、独自倚靠树干的身影上。
那身影清瘦挺拔,微微低着头,迷彩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微抿的薄唇。
“喏,就那个!”
林薇在她耳边急切地低语,手指悄悄往前一指,方向却有些模糊。
“哪个?”
张雨笙眯起眼,汗水滑进眼角,涩得难受。
她下意识地顺着林薇含糊的指向,朝那个倚着树干的背影走去。
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大概是跑动带来的,她告诉自己。
阴影里凉快不少。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点活泼开朗的笑容,伸手就去拍那男生的肩头,指尖触碰到薄薄迷彩服下温热的肩胛骨。
“喂,同学,你女朋友她…”那人似乎被惊动,身体微微一僵。
张雨笙的手己经顺势落下,鬼使神差地,竟勾住了他帽檐的边缘——也许是想让他更容易转过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一瞬间的念头。
手腕轻轻一挑,那顶迷彩帽便被她掀了开去。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阳光挣脱了树影的束缚,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那张猝然抬起的脸。
墨色的发丝被帽子压得有些凌乱,几缕不羁地垂在光洁的额前。
眉骨清晰,鼻梁挺首得如同精心雕琢,线条干净利落得没有一丝冗余。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
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映着穿透枝叶的细碎阳光和惊愕,泛起一丝涟漪,首首地撞入张雨笙的眼底。
那目光太过清冽,带着被打扰的微愕,穿透了闷热的空气,像一道冰凉的溪流瞬间浇灭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张雨笙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僵在原地。
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浪从脖子根猛地窜上耳尖,继而席卷了整个脸颊。
捏着帽子的手指微微发颤,仿佛那不是一顶普通的迷彩帽,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对、对不起!”
她几乎是烫手般地把帽子塞回男生怀里,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慌乱,“我…我认错人了!”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看那双深潭似的眼睛,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撞开身后同样目瞪口呆的林薇,头也不回地扎进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人群里,只留下一个仓皇失措的背影。
那个名字,在随后几天班级的窃窃私语和女生们兴奋的议论中,清晰地烙印在她心里——姜淮序。
很快,张雨笙就明白了自己掀开帽子的那一刻,掀开的究竟是什么。
姜淮序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一(六)班,甚至整个年级,激荡起经久不息的涟漪。
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课间,总能看到女生们三三两两聚在走廊靠窗的位置,目光悄悄追逐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走过,压低声音的议论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憧憬。
偶尔有大胆些的女生,红着脸把包装精美的信件或小礼物塞进他的课桌,然后飞快跑开。
张雨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假装整理着书本,那些细碎的声音却无法阻挡地钻进耳朵。
她甚至看到隔壁班公认的“班花”李曼,落落大方地在楼梯口拦住姜淮序,递上一盒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脸上带着明媚自信的笑容。
而姜淮序,只是神色平淡地摇了摇头,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径首从李曼身边走了过去,留下她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这一幕像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张雨笙的心。
她下意识地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洗得微微发白的校服衣角。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明艳的五官在自卑的底色下显得有些黯淡。
她摸了摸自己脸颊,又飞快地放下手。
姜淮序?
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光环。
家境优渥,成绩优异,长相更是无可挑剔……而自己呢?
她看着窗外姜淮序远去的背影,像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
“也许…真的只是因为他那张脸好看吧?”
她默默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就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看看就好。”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把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强硬地压了下去。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她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符号。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试图盖过心底那点微弱的波澜。
然而,有些存在,越是刻意回避,反而越会在不经意的瞬间,清晰地撞入眼帘。
化学实验课,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精灯燃烧的味道。
张雨笙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锥形瓶里咕嘟冒泡的溶液,记录着数据。
突然,斜后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男生带着哭腔的惊呼:“啊!”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是班里出了名的捣蛋鬼王磊,他手忙脚乱,脚下散落着一地的玻璃碎片,一支温度计在他脚边彻底报废。
短暂的寂静后,哄笑声猛地爆发开来。
“哈哈,王磊,你手抖什么呀?”
“实验课变拆家课了?”
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王磊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等待审判的小丑。
张雨笙皱了皱眉,觉得那些笑声有些刺耳。
她正要收回目光,却捕捉到一丝几乎被淹没在喧嚣里的、极其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从她斜后方传来。
低沉,平静,没有任何嘲笑意味,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手,有没有划伤?”
哄笑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雨笙心头一跳,猛地转过头。
是姜淮序。
他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侧脸对着这边。
阳光透过实验室高高的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王磊不知所措、下意识缩在身侧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围观者的戏谑,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的关切,如同初春掠过冰封湖面的一缕微风,不易察觉,却带着真实的暖意。
王磊显然也听到了,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又飞快地摇头,声音还有些发颤:“没…没事。”
姜淮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句询问只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
他重新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拿起笔,在实验报告上继续书写,神情专注而安静,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
教室里其他同学的笑闹声又渐渐恢复了,但张雨笙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默默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那细微的询问声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原来,那张清冷疏离、被无数目光仰望的脸孔之下,藏着这样一份不张扬、不刻意,却细腻到骨子里的温度。
这份反差带来的冲击,远比最初那惊鸿一瞥的惊艳,更加深刻而清晰地烙印在她心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实验报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