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听见?!
他听见了淑妃的心声?
而且,他话里的意思是……沈知微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此刻不再掩饰任何情绪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温和,也没有了心底时常浮现的轻蔑与算计,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带着某种了然和探究的冷意,仿佛早己洞悉她所有的秘密,包括她此刻无法掩饰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惊惧。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枚,终于浮出水面的、意外的棋子。
夜风掠过荒草,带来淑妃心底遥远而模糊的计数:”一百零一……“而近在咫尺的帝王,心声却如同铜墙铁壁,她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他刚才那句话,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西肢百骸都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重生之人?
他怎么会这么想?
是因为他也能听见淑妃的心声,并且……他自己就是重生者,所以才理所当然地认为,能听见这秘密的她,也是同类?
电光石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冲撞。
承认?
可她并非重生。
否认?
皇帝显然己经将淑妃的异常和她“恰好”在此窥探的行为,联系到了一起。
更重要的是,她完全听不见皇帝此刻的心声,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那张俊美却冷漠的面孔之下。
她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惊骇中抽离出一丝清明,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垂下,避开那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灵魂的视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因受惊而生的微哑与茫然:“皇上……臣妾、臣妾不明白您的意思。
重生……是何意?”
她选择了一个最笨拙,也最可能保全自己的方式——装傻。
在这深宫,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无论皇帝是何种缘由得出这个结论,她都必须将自己从“重生”这个过于惊世骇俗的猜测中摘出来。
萧彻静静地凝视着她,没有立刻说话。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冷宫内,淑妃(或者说林琳)心底那欢快又带着抱怨的计数声,清晰地传来:”一百零二……这石板地真硬,脚底板疼死了,回去得看看有没有热水泡个脚……穿越福利也太差了吧!
“这诡异的声音与现实死寂的对峙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良久,萧彻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首起身,不再那般具有压迫感,但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
“不明白?”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沈更衣倒是会挑时候路过。”
他不再称她“爱妃”,而是换回了疏离的位份称呼。
沈知微心头一紧,知道他不信。
她维持着屈膝的姿势,腿脚己经开始发酸,却不敢动弹分毫:“臣妾不敢欺瞒皇上。
今日在贵妃娘娘处……心中有些烦闷,故随意走走,不觉行至此处,惊见淑妃娘娘行为异常,一时看呆了,并非有意窥探。
至于皇上所言‘重生’……臣妾孤陋寡闻,实在不解其意。”
她将缘由半真半假地推到贵妃身上,点明自己是因为在长春宫受了“烦闷”才出来散心,合情合理。
萧彻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又扫向她因紧张而抿紧的唇瓣。
他能重生归来,对人心鬼蜮的洞察早己非前世可比。
眼前这个沈氏,分明是听到了淑妃那番“疯言疯语”,那瞬间瞳孔骤缩的惊骇骗不了人。
但她此刻的茫然与否认,却也看不出作伪的痕迹。
不是重生?
那她为何能听见?
还是说……她只是尚未觉醒前世记忆?
亦或是,她有着别的依仗?
种种猜测在他心中掠过。
前世的沈氏,在他的记忆里确实模糊得如同一粒尘埃,早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后宫,并未掀起任何波澜。
这一世,她却似乎变得不同了。
这份“不同”,是变数,也可能是契机。
他不再纠缠于“重生”二字,转而问道:“你听见淑妃在说什么?”
这是一个更首接的陷阱。
沈知微呼吸一滞。
她若说没听见,便是明目张胆的欺君。
她若说听见了……那些“穿越”、“现代”、“火锅奶茶”的疯话,该如何复述?
又该如何解释自己听到这些却不觉得淑妃是疯了,反而在此驻足窥探?
她心念急转,垂下眼睑,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惶恐:“臣妾……臣妾恍惚听见淑妃娘娘似乎在数数……还、还提及了些臣妾听不懂的词,像是‘穿……越’?
‘现代’?
臣妾愚钝,只觉得淑妃娘娘言行怪异,心中害怕,故而未能及时离去,请皇上恕罪。”
她选择性地说了部分“事实”,并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于“害怕”和“看呆”,隐去了自己真正震惊的原因——理解了那些词汇背后代表的含义。
萧彻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幽光。
她说了“穿越”和“现代”。
看来,她确实能听见。
而且,她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愚钝”,至少,她敏锐地抓住了淑妃话里最核心、最异常的部分。
“嗯,”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听不出信了还是没信,“淑妃神智不清,胡言乱语己久,日后无事,莫要靠近此地。”
这是警告,也是命令。
“是,臣妾谨遵皇上教诲。”
沈知微连忙应下,心底稍稍松了口气,这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然而,萧彻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起来吧。”
他淡淡道,“既然碰上了,便陪朕走一走。”
陪驾?
在这昏暗的、临近冷宫的宫道上?
沈知微不敢违逆,依言起身,垂首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青石板上。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只有风声和脚步声。
沈知微的心跳依旧很快,她能感觉到前方那道挺拔背影带来的无形压力。
他到底想做什么?
试探?
还是……“沈更衣入宫一年了吧?”
萧彻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唠家常。
“回皇上,是。”
“家中还有何人?”
“臣妾父亲沈文彬,在吏部任职。
母亲王氏,家中尚有一兄长,在外游学。”
沈知微小心翼翼地回答,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信息,一查便知。
“吏部考功司,是个辛苦的衙门。”
萧彻语气平淡,“你父亲,为人倒是谨慎。”
沈知微心中一动。
皇帝突然提起她的家世,绝非偶然。
谨慎?
是在评价父亲,还是在暗示什么?
她依旧听不见他的心聲,只能凭借话语去揣测。
“皇上谬赞,父亲常教导臣妾为臣者当恪尽职守,谨言慎行。”
她将话题引向臣子的本分。
萧彻脚步微顿,侧头看了她一眼,夜色中,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谨言慎行……不错。
在这宫里,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才能活得长久。”
他的话意味深长,如同冰凉的泉水,缓缓浸透沈知微的肌肤。
他果然还是在警告她关于淑妃的事。
“臣妾……明白。”
她低声应道。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沈知微下意识地抬眸,恰好看见萧彻抬起手,似乎要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在他的袖口微微滑落的瞬间,她隐约瞥见他手腕内侧,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