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在云京城,哪里既有市井的喧嚣,又有浓烈的烟火气,非西市莫属。
这里混杂了汗味、尘土、劣质脂粉和食物的气息,充斥着每个来往行人的鼻腔。
在嘈杂的街角,有间小小的店铺,墨香斋三个字安静的悬挂在门头之上。
也许是因为位置问题,铺子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带有纸张墨汁的独特气味。
林小鱼就在铺子里,靠墙角的小方桌处。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青色袍衫。
此刻正低着头,背部微微弯曲,全神贯注地伏在案上。
毛笔在他指尖稳健地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行行工整文字在粗糙的黄纸上显露出来。
他的指尖和指腹都染着墨色,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有时滑过脸颊,也只能用手背随意抹去。
“啧…小鱼啊。”
一个略带油腻的声音响起,墨香斋的张掌柜迈着步子走来,肚子微微挺着,手里盘着两个油亮的核桃。
他扫了一眼林小鱼手边刚抄好的一摞纸,随后皱着眉:“今天就抄了这么点?
你这手速,可比东街李秀才慢多了。”
“人家都抄好一本《三字经》了,你这才刚开了个头吧?”
林小鱼抬起头,眼神里带有疲惫但清澈。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张掌柜,您这本《云京风物志》生僻字多,注解繁复,须得仔细些,不敢有错漏。”
“仔细?
仔细也得吃饭啊!”
张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核桃在他掌心摩擦出咯咯的轻响。
“我这铺子也不是善堂。
算了算了,今日就到此吧,结账!”
随后从钱袋里数出几枚铜钱,放在桌角,又顺手拿起两枚。
犹豫了一下,还是飞快的收了回去,嘴里嘟囔着:“看你也辛苦,零头就不扣了。
喏,拿好。”
林小鱼的目光望着那所谓的工钱,被克扣后显更是单薄。
眼底掠过一丝苦涩,但很快被他压下。
他没争辩,只是默默将铜钱一枚一枚捡起,小心翼翼放进同样发白的旧荷包里,心中满是沉重。
这点钱,离母亲急需的那副药,还差得远。
就在他收拾笔墨时,两个衣着尚可的书生走进店里。
一边翻看着架上的书,一边声音不高不低的闲聊着。
“听说了吗?
五年一度的,天下第一味御厨选拔大赛,又要开始了,告示都贴出来了!”
“哦?
难怪街上动静这么大?”
“可不是!
据说拔得头筹者,不仅能入宫当御厨,光宗耀祖,更有黄金千两的赏赐!
啧啧,黄金千两啊…这可真是泼天的富贵啊!
可惜啊,这等好事,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还是想想下月的束脩吧…”天下第一味…黄金千两…这些字眼飘进林小鱼耳中,却像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自嘲的笑容。
御厨?
黄金?
那都是云端上的风景,与他这个连下一顿米钱,都要精打细算的落魄书生,隔着十万八千里。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荷包里那几枚铜钱能换回多少米粮,能给母亲买几钱吊命的药材。
林小鱼默默拿起自己布包,对着张掌柜微微躬身,便低着头,融入了门外喧嚣的人流。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青石板路上,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穿过几条狭窄曲折,污水横流的小巷,推开一扇咯吱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便到了林小鱼的家。
一个破旧的小院,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角残破的瓦盆里还栽有几株野菊,也算是给这家中添了一点生机。
只是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草药味。
“咳咳…咳咳咳…”一声又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从低矮的东屋里传来。
林小鱼快步走进那间屋子,床上半倚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妇人,正是他的母亲。
林母身上盖着一床薄被,正用手帕捂着嘴,咳得浑身颤抖。
看到儿子进来,她努力止住咳嗽,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小鱼…回来了?
累了吧…娘,我不累。”
林小鱼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放下布包,走到角落的泥炉边。
炉子上温着一小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林小鱼盛起一碗,又从旁边缺了口的陶罐里,夹出几根黑乎乎,一看就齁咸的腌萝卜条,放到同样有缺口的粗瓷碟里。
“娘,吃饭了。”
他将粥和咸菜端到床边的小木几上,慢慢的扶起母亲。
林母望着粥和咸菜,浑浊的眼里满是愧疚:“又让你…咳咳…吃这些…这挺好的。
娘,您快趁热吃。”
林小鱼打断母亲的话,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小心喂到母亲嘴边。
伺候母亲勉强吃下半碗粥,几小口咸菜后。
林小鱼才端起自己那份,坐在炕边的小凳上。
他夹起一根咸得发苦的萝卜条,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随后端起碗,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寡淡无味的粥水。
味道咸淡与否,对林小鱼来说,并不重要,也吃不出。
能吃就行,管它是龙肝凤髓还是这腌萝卜,不过都是填饱肚子的东西罢了。
他吃得很快,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疲惫,还有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
母亲的病,还有荷包里那少得可怜的铜钱。
收拾好碗筷,林小鱼拿起小凳,坐在母亲床边,听着母亲渐渐平复,转入昏睡的微弱呼吸。
他从怀里掏出荷包,将里面所有的铜钱倒在掌心,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一枚一枚地数着。
冰冷的铜钱因碰撞而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每一次声响都像是在他心上敲打。
这点钱,太少了!
别说买那副老大夫开的贵价药,就是维持日常的粗劣药渣,也撑不了几天。
林小鱼看着母亲在昏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那深陷的眼窝,枯瘦的手腕…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原本清澈的眼神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和茫然。
就在这时,原本沉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喧闹声,还伴有官差开道的锣声。
“哐!
哐!
哐!”
紧接着,一个吆喝声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清晰地钻入林小鱼耳中:“奉旨昭告!
天下第一味御厨选拔大——赛——开——启——!”
“夺魁者——赏——黄金千两——授御厨之职——光耀门楣——!”
“云京才俊——速去朱雀门——看榜报名——!”
那声音如同惊雷,一遍遍在空中回荡。
林小鱼猛地抬起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他的目光下意识的又落回掌心那几枚铜钱上,再转向被病痛折磨的母亲。
黄金千两…那是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数字,一个能彻底改变他和母亲命运的希望!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御厨?
选拔?
他林小鱼,一个连吃饭都尝不出滋味的人,一个只会死读书、抄死书的落魄书生?
这念头本身,就荒谬得可笑。
他用力攥紧手中的铜钱,冰冷的触感不断刺着掌心,眼中充满了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