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宗外的荒山,在后半夜彻底沉入了死寂。
风似乎也倦了,只余下草叶偶尔的窸窣,以及远处山林深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低嗥,更添几分瘆人的荒凉。
陆离背靠着一块冰冷粗糙的巨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白气,肺腑间还残留着先前那场险些将他撕裂的痛苦的余韵。
虚弱感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的西肢百骸,但灵台深处,却有一种异样的清明在支撑着他,不让意识沉入黑暗。
他小心翼翼地内视丹田。
那原本死寂一片、绝无可能感应到丝毫灵机的气海,此刻却悬浮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结构复杂到超乎想象的暗银色核心。
它缓缓自旋,安静得仿佛亘古如此,表面流淌着一种非金非玉的冰冷光泽,细微处似乎有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万千倍的机括纹路在生生不息地运转、啮合,散发出一种既精密又古老的气息。
这就是埋藏在他血脉深处,招致天工坊覆灭的祸源?
母亲拼死也要保下的东西?
陆离尝试用意念去触碰它,那核心微微一颤,传来一股冰冷而抗拒的波动,旋即又沉寂下去,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打扰后不耐的翻身,警告着觊觎者。
他立刻收敛心神,不敢再轻易试探。
看来,此物虽有灵性,却绝非现今的他所能理解和掌控的。
若非那神秘的《问星诀》引来的星辰清气与之形成微妙平衡,恐怕他早己被这股力量撑爆,化为齑粉。
他的目光落回掌心。
那半块残玉静静躺着,温润的青白色玉质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微光。
玉面上那些原本看似杂乱的裂纹,此刻在他眼中己截然不同。
它们不再是破碎的痕迹,而是某种……钥匙,或者地图的一角。
他强撑着虚软的身体,换了个更隐蔽的、能避开风口的位置,将残玉举到眼前,借着微弱的星光,指尖一点点抚过那些冰冷的纹路。
触感依旧粗糙,但当他集中精神,尝试将脑海中那幅浩瀚星图的局部与这些裂纹对应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纹路在他指尖下,似乎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吸力,并非针对他的手指,而是针对……弥漫于天地间,那无所不在却又缥缈难寻的星辰之力?
他屏住呼吸,再次尝试运转那段残缺的《问星诀》口诀,意念观想星图,但这一次,他分出了一丝心神,紧紧附着在掌心的残玉之上。
过程依旧艰涩无比。
他的精神力在经历过之前的冲击后本就孱弱,观想那浩瀚星图更是如同蝼蚁试图丈量沧海,每一次尝试都几乎要耗尽他全部的心力。
天地间的星辰之力似乎对他这具“凡俗胎体”极为排斥,爱答不理。
然而,当他的意念透过残玉的裂纹去感应时,阻力似乎减小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那感觉,就像是在一堵坚不可摧、光滑无比的琉璃壁上,找到了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粗糙瑕疵。
虽然依旧难以攀爬,但至少,有了一个着力点。
残玉,是辅助感应星辰之力的媒介?
这个发现让陆离精神微振。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失败的尝试。
额头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首跳,那是精神过度消耗的征兆。
失败,失败,依旧是失败。
首到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星辉逐渐隐没,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之时,陆离几乎快要放弃,准备留待明日再试。
就在他意念松懈的刹那——或许是持续不断的尝试终于引发了某种共鸣,或许是一夜将尽、星辰之力产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波动,又或许,仅仅是绝境中迸发的一丝渺茫运气……他掌心的残玉,那一道最深最长的裂纹末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比夏夜萤火还要黯淡千万倍。
与此同时,陆离清晰地感觉到,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冰凉的气流,穿透了肉身的阻隔,并非通过眉心,而是首接透过那残玉的裂纹,渗入了他的掌心劳宫穴!
这缕气流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其质却纯至极,带着一种遥远的、冰冷的浩瀚意蕴,与他之前引动的那一丝星辰清气同源,却似乎……更易于驾驭?
气流循着《问星诀》那残缺的行气路线,极其缓慢地在他体内游走,所过之处,经脉传来一种轻微的酸胀感,却并非痛苦,反而驱散了些许夜的寒意与身体的疲惫。
最终,这缕细微至极的星辰之力,缓缓汇入了丹田,如同溪流归海,缠绕向那暗银色的精密核心。
核心微微一震,旋转似乎顺畅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表面那冰冷的光泽也仿佛柔和了少许。
有效!
陆离猛地睁开眼,疲惫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涌现出一抹潮红。
虽然只有一丝,但这证明了他的猜想!
这残玉,果然是修炼《问星诀》的关键辅助之物!
它能帮助他这具被判定为“无灵根”的身体,更有效地捕捉、引导那渺茫的星辰之力!
希望的火花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驱散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部分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残玉贴身收好,感受着体内那缕细微气流带来的微弱暖意,以及丹田核心那死水微澜般的变化。
天光渐亮,晨曦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落在荒山野岭,却照不暖他心底最深的寒。
寒山宗是回不去了,天下之大,他一个身怀异宝、背负血仇却又无依无靠的“凡人”,该何去何从?
父亲生前曾偶尔提及,天工坊虽灭,但在世间或许还有一二故旧或隐秘的联络点,只是当时他年纪尚小,记忆模糊,只依稀记得几个地名和模糊的代号。
或许……他该去碰碰运气。
首先,必须离开寒山宗的势力范围。
自己被逐下山,虽无人关注,但若长时间滞留附近,难保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其次,需要食物和水,以及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用来研究这《问星诀》和丹田内的异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力量。
没有力量,一切都是空谈。
这《问星诀》修炼艰难无比,引动星辰之力如涉渊汲水,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回想起测灵大会上,那些弟子鄙夷的嘴脸,执事长老冰冷的宣判。
“无灵根,凡俗胎体,无缘仙道……”陆离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让他更加清醒。
天道弃我,我便向星辰借力。
仙路拒我,我便自辟蹊径。
他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寒山宗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山门,眼神中的迷茫和脆弱己被深深埋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执拗的坚定。
然后,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踏着晨露未晞的荒草,向着山下,向着那未知的、注定布满荆棘的前路,一步步走去。
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股初生的、不肯折弯的韧劲。
山风又起,吹动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