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端着最后一碗米饭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女儿的碗。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画面的轻微抖动。
她把米饭轻轻放在白清空面前，自己却没坐下。
她站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裙边，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女儿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担忧、焦虑，还有一丝……“小白……”母亲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不吃肉？
妈妈特意给你炒的，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那股压抑的关切冲破了某种屏障，话语像叹息般流淌出来：“妈是爱你的，你知道吗？
妈只盼着你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现在……外面那些东西……”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触碰到了某个无形的禁忌，眼神飞快地瞥了一眼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又迅速收回，落在女儿碗里的菜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空气里只剩下油烟机单调的嗡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门外传来的滋滋声。
夜深了，小小的房子沉入一种异样的寂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空洞的狗吠，更像是信号干扰的噪音。
白清空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上被月光勾勒出的斑驳光影，晚饭时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和窗外诡异的寂静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
“笃笃笃。”
极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白，睡了吗？”
是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打扰了 休息。
白清空坐起身：“妈，没呢，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条缝，母亲的身影侧着闪了进来，迅速关好门。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走到白清空床边坐下。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
“晚上……妈看你没吃肉，心里不踏实。”
母亲的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醒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那个新闻…又影响到你了？”
“没有，妈，就是……不太想吃肉。”
白清空含糊地应道。
母亲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女儿话里的真假。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抚摸，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白清空的手背上。
她的手心有些凉，却异常用力。
“小白，听妈说。”
她的声音像在背诵某种不容更改的章程，“你爸……他捣鼓那些什么网络的东西，说是‘网络工程师’，听着新。
但妈心里……怕。”
她吸了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
“那些机器，那些线，里头藏着‘虫’，会咬人的虫！
你看报纸上说的，‘千年虫’，多吓人！
你爸他……他那是没办法，他要维持这个家，要修那些...线路。”
她的话语里夹杂着对技术名词的生硬引用，显得既古怪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
“可你不一样！”
母亲的手猛地收紧，指尖的力道让白清空感到一丝疼痛，“你是妈的孩子！
妈不要你碰那些东西，不要你学什么网络！
那东西……太危险了”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强烈保护欲的光芒。
“妈只求你安安稳稳的。”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却依旧固执，“就像现在这样，在家，吃妈做的饭，上安全的学，以后……找个安稳的工作，在妈看得见的地方。
外面那些，那些‘未来’，听着好，可谁知道里头藏着什么妖怪？
妈给你划的路，是干净的，是安全的！
一步一个脚印走，妈保证，你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
她描绘的那个的未来——安稳、平庸、绝对可控——像一张无形的网，在黑暗中悄然张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 又没有听进去。
月光偏移，照亮了她半边脸庞，那上面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坚硬的决心。
她缓缓松开手，指尖离开时带着一丝凉意。”
记住妈的话。”
她站起身，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像一堵无形的墙，“别碰那些线，别靠近你爸那些‘发光盒子’，别想太多以后。
按妈说的做，睡吧。”
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这不是建议，而是维系他们安全的一条铁律。
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但母亲那混合着深切爱意、巨大恐惧和强制规划的话语，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白清空的心头，比窗外任何诡异的声响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
那寒意中，又分明包裹着炉火上煨着的丝瓜汤般，温热却令人窒息的爱。
母亲关上门走了。
“按妈说的做”这句话沉甸甸的。
白清空靠在床头，听着窗外的风声。
母亲那些担心“虫”、害怕“乱码”的话，她听进去了。
报纸天天讲“千年虫”，邻居们也嘀咕，父亲工作间总嗡嗡响，他常叹气。
她觉得外面确实不太平。
母亲的爱像盏灯，光不大，就照着家里这点地方，但暖和。
给她安排的路——离家近、安稳、不碰新东西——是有点窄，有点闷。
可白清空心里觉得踏实，好像自己天生就该待在这个被各种规矩框起来的小世界里。
这种“知足”的感觉很自然。
有时候脑子里会闪过点奇怪的东西，但她没多想，或许是那些没什么用吧。
有吃有穿，爸妈都在身边，这日子挺好。
好到......就算忘了什么也无所谓.....自己应该属于这里吧......母亲管得是紧，让人喘不过气，可白清空明白，那是因为怕，怕极了。
睡不着。
她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走到书桌前翻抽屉。
课本、旧杂志、零碎东西……摸到最里面，手指碰到个硬硬的角。
拽出来，是本深蓝硬壳的旧笔记本，没写名字。
她坐回床边，借着月光和台灯的光看。
是父亲的笔迹。
前面记着工作的事：＞ **98.11.15：去邮电局调试设备。
老出不明干扰，数据包会丢。
让查查接地线。
＞ **99.3.8：给纺织厂装网络。
王科长特别怕“千年虫”，咋解释都没用。
只好让他多备份，软盘和纸都行。
＞ **99.7.22：自己学TCP/IP（一种网络协议）。
以后用得着。
资料不好找，托人从省城复印的。
白清空不太懂技术，但知道爸忙，在学新东西。
接着往后翻，字迹乱了，涂改多，写得用力。
＞ **99.9.30：** 干扰更厉害了。
家里电器也怪：收音机自己响，电视雪花里像有影子……是我想多了？
还是……＞ **99.10.18：** 清空放学说看见楼道灯乱闪。
心揪起来了。
她不能卷进这事。
得想办法，让这个家，让她，都稳住。
像保住一条信号线别断。
＞ **99.11.5：** 跟你妈（秀芬）深聊了一次。
她也感觉到了，比我还怕。
她就想把清空死死护住，啥危险都别沾。
我懂。
我这活儿离“麻烦”太近。
你妈说得对，清空别学这个。
平安最好。
＞ **99.11.20：** 摸到点门道？
笨办法？
**过日子得按点来，不能乱。
规律本身可能就是个罩子？
你妈那些老规矩（按时吃饭、早睡觉、少碰机器）也许真管用。
孩子是会觉得闷，但……安全。
熬过去，她平平安安长大就行。
＞规则一：按点吃饭睡觉做事。
＞规则二：离电脑、网络这些远点。
再翻一页，字很重：＞ **清空＞ 看到这个，爸可能不在跟前了。
别怨你妈。
她爱你，爱得有点不讲理。
因为她怕，怕那些弄不明白的东西伤着你。
她给你铺的那条路，看着窄，看着旧，可那是她能想到最安全的法子。
爸……也这么想。
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别碰那些“线”和“盒子”（电脑），不是东西不好，是现在太乱。
爸在想办法收拾，可能……代价不小。
＞规则三：别问以前＞规则西：别想以后＞规则五：只有这个家是安心的地儿＞你能安稳，是爸妈最大的念想。
别好奇，别冒险，照着规矩走。
不求多风光，只求你没事。
知足点，平平安安长大，就是本事。
白清空的手指停在“平平安安长大”和那五条规则上。
鼻子有点酸。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母亲管头管脚，父亲整天忙他那堆响个不停的机器，家里这有点闷的“正常”日子……那条必须按部就班走的路，像堵堤坝。
心里那份沉甸甸的踏实感，是根。
脑子里闪过的零碎东西，像水珠滚落，没留下痕迹。
不是忘了，是**不用去想**。
她抱着笔记本。
皮子凉凉的。
父母这份爱，又沉又暖。
她好像己经成了这样的人：知足，安心待在这儿，这“安心”就是她的根。
窗外，夜很深。
台灯的光，像母亲守着的那盏灯，照着书桌，也照着她那颗被规则和爱塞得满满当当、严丝合缝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