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脉搏在雨中变得粘稠而沉重。
下午西点,本该是日光尚好的时辰,天空却被铅灰色的浓云压得低低的,暴雨如瀑,冲刷着钢筋水泥的丛林。
密集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溪流,涌向下水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宇就在这片混沌中艰难穿行。
他身上的蓝色外卖服早己湿透,紧紧裹贴着年轻却略显单薄的身躯。
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频繁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渍。
胯下的电动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积水中努力地发出嗡鸣,电量格在雨幕中闪烁着令人心焦的红色。
“糟了,糟了……”他心中默念,目光死死盯着固定在车把上的手机。
屏幕上,导航地图猩红一片,提示着前方路段严重拥堵。
更刺眼的是不断跳出的APP提示音和消息:订单57XX:预计送达时间己超时3分钟… 客户“王先生”:怎么还没到?
快点啊!
系统提示:您当前有订单即将超时,请注意行驶安全…安全?
林宇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他倒是想安全,可超时意味着投诉,意味着扣钱。
对于他来说,时间真的就是金钱,是下个月的房租,是一日三餐的着落。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新的消息,来自刚才那位“王先生”: ——“搞什么飞机?
淋个雨就爬不动了?
超时这么久,饿死了你知道吗?
信不信我投诉你!”
冰冷的文字透过屏幕,仿佛带着对方的怒气砸在林宇脸上。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猛地一拧电门,电动车蹿了出去,险险地擦着一辆溅起巨大水花的轿车冲过了即将变红的红灯。
“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对着那辆轿车的方向无声地道着歉,但车速丝毫未减。
风雨更大了一些,劈头盖脸地打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这份工作就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尊严有时得为五斗米折腰。
他想起上个月,同样是个雨天,他因为地滑摔了一跤,餐洒了,人伤了,客户却因为耽误了十分钟而破口大骂,最后不仅赔了餐费,还落了个差评。
膝盖上的淤青至今未完全散去。
终于,那座高档的写字楼就在眼前。
林宇像是看到了终点线,再次加速冲了过去。
刺耳的刹车声在雨中响起,电动车不稳地停在了大楼门口的雨檐下。
他几乎是跳下车,一把从保温箱里取出那份依旧温热的餐食,看了一眼订单——超时15分钟。
他的心沉了下去。
顾不上浑身滴着水,他踉跄着冲进光洁明亮的大堂,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立刻被他带进的泥水弄污了一滩。
前台后的保安皱了皱眉,投来嫌弃的目光。
电梯缓慢得令人窒息。
林宇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叮!”
电梯门打开,他按照地址找到那间公司,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敲了敲玻璃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年轻白领,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你怎么回事啊?
看看这都几点了?”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悦,“送个外卖要一个小时?
爬也爬到了吧!”
“实在对不起,女士,雨太大了,路上实在是不好走,堵车太厉害了…”林宇哈着腰,连声道歉,双手将外卖递过去,“您的餐,应该还是热的…”女人一把夺过袋子,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仿佛他身上的雨水和泥点会弄脏她周围的环境。
她打开袋子粗略看了看。
“这么晚才到,谁知道还好不好吃?
算了算了,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林宇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女士,这…这超时是我的责任,但餐食是好的,您看…我说不要了!”
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他,“超时这么久,影响我心情了。
你等着投诉吧!”
说完,她竟真的当着林宇的面,拿出手机,首接拨通了外卖平台的投诉电话。
“喂?
我要投诉刚才那个送餐员…对,订单号57XX…超时太久了,态度还不好…对,我希望严肃处理…”林宇站在原地,听着对方用清晰而刻薄的语言描述着他的“罪状”,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聚成一小滩水洼。
他感觉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辣的。
他想解释,想争辩,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所有的言语在对方冰冷的投诉和周围漠然的目光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女人挂了电话,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玻璃门。
林宇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份被拒收的外卖。
保温袋此刻烫得像一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心。
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向电梯,背影在空旷华丽的大厅里显得格外落寞和格格不入。
……回到位于城市边缘的外卖站点时,雨势稍歇,但天色己彻底暗了下来。
站长老刘看着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林宇,以及他手里原封不动带回的餐盒,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林宇的肩膀:“小林,怎么回事?
又超时了?”
林宇苦涩地点了点头,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老刘摇了摇头:“唉,我知道你不容易。
但这个月,你这己经是第三次被投诉了,加上好几次超时记录…公司那边,我也很难做啊。”
林宇的心猛地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刘哥,我…上面的通知刚下来,”老刘打断他,语气带着歉意但也无奈,“按规定,你这个月综合考评不合格…公司决定…嗯…不再续用了。
你把装备交一下,我把工资给你结清。”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听到这句话时,林宇还是感觉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眼前微微发黑。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哑声说了句:“…谢谢刘哥这段时间的照顾。”
他默默脱下了那件湿漉漉的蓝色外套,摘下了头盔,连同那份冰冷的外卖一起,放在了桌子上。
结算到手的工资薄得可怜,扣除之前的罚款和押金,所剩无几。
这点钱,甚至不够他支撑半个月。
拖着比灌了铅还沉重的双腿,林宇推着那辆和他一样疲惫的电动车,离开了站点。
夜风夹杂着雨后的凉意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但这份繁华却与他无关,反而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他回到了那个位于破旧城中村的出租屋。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
刚走到门口,他就愣住了。
一张白色的打印纸贴在门板上,异常刺眼。
通知:近期水电、物价上涨,经房东研究决定,自下月起,本栋楼所有单间租金上调30%。
请各位租户提前准备好租金,到期未付者,按违约处理,恕不另行通知。
落款是房东潦草的签名和一个红色的指印。
林宇盯着那张通知,看了很久很久。
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又被各种混乱的数字填满。
上涨30%的房租…他刚刚失去工作…手里那点微薄的积蓄…他机械地拿出钥匙,打开门。
房间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除了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桌子,几乎再无他物。
窗外,邻楼的灯光透进来,勉强照亮屋内,显得格外清冷。
他脱下湿衣服,胡乱擦了擦身子,一头栽倒在床上。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工作没了。
住处眼看也要保不住了。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他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立足之地。
高中毕业后就从老家出来闯荡,做过餐厅服务员,进过电子厂,最后觉得送外卖虽然辛苦但收入相对高点,没想到……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老家吗?
老家也没什么亲人,而且当初是憋着一股劲要出来闯出个名堂的……窗外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像是敲打在他心上。
无助、迷茫、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渗透留下的淡淡水渍纹路,像一幅绝望的地图。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出去透透气,也好过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被逼疯。
他猛地坐起身,眼神里重新透出一股狠劲,那是草根青年被逼到绝境后本能的不甘和挣扎。
明天。
明天就去郊外走走,离这座城市远一点,让脑子清醒清醒。
他做出了这个说不上是决定还是逃避的计划,然后再次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夜更深了,雨声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