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整,凌然踩点走进位于急诊科旁边的120调度中心。
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汗味和廉价咖啡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里的嘈杂程度和手术室是两个极端——电话***、对讲机的噪音、调度员几乎是在嘶吼的通话声、还有门外不时响起的刺耳警笛,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撞击着耳膜。
几个穿着蓝色急救服的人小跑着进出,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疲惫和匆忙。
墙上挂着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写着出车任务和地点,不断被擦掉又更新。
一个看起来西十多岁、眼袋深重、面色焦黄的男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略显突兀的凌然,朝他招了招手。
“凌医生?”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没什么波澜,“我是老王,这里的组长。
张主任打过电话了,说你这三个月来支援。”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排班。
显然,这种从上面“流放”下来的人,他见多了。
凌然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身上的崭新蓝色急救服像是刚拆封,熨烫得笔挺,与这里其他人身上皱巴巴、甚至沾着不明污渍的制服格格不入。
“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但也一点不轻松。
电话一响,拎包就走。”
老王语速很快,没什么寒暄的兴致,“你先跟着出车,熟悉流程。
具体事情,车上的人会告诉你。”
他西下看了看,朝着角落里一个正在清点急救包物资的年轻医生喊了一嗓子:“小杨!
过来!”
叫小杨的年轻医生看起来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听到喊声赶紧跑过来:“王哥,啥事?”
“这是凌医生,从外科来的专家,接下来三个月跟咱们一块干。
今天你先带带他,跟你车。”
小杨看向凌然,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些,露出惊讶和些许兴奋:“凌医生?
是……是外科那个做腔镜手术特别厉害的凌医生吗?
我去年实习时听过您的讲座!”
凌然勉强扯出个笑容,拍了拍身上挺括的制服:“叫名字就行。
现在,我是你队友。”
“哎!
好的凌医……凌哥!”
小杨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又带着点崇拜,“咱们车刚回来,暂时没任务,我先带您熟悉下药品和器械摆放?”
凌然跟着小杨走到一排铁柜子和几个巨大的急救包前。
小杨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各种物品的摆放位置,不同情况该拿哪个包,车载设备怎么用。
凌然听着,眉头微微地蹙起。
东西比他想象的要简陋杂乱得多,很多器械型号老旧,药品种类也远不如院内齐全。
一切似乎都遵循着“大概齐”、“差不多就行”的原则,与外科那种追求极致的精准和完备天差地别。
“平时……都这么将就?”
他忍不住问。
小杨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凌哥,咱们这是移动急救,不是医院里头。
能把人活着拉回去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就是靠经验和自己判断。”
正说着,一阵急促尖锐的警报声猛地响起,墙上的大屏幕跳出新的任务信息。
“中兴路和人民街交叉口,自行车与电动车事故,一人倒地,头部受伤。
准备出车!”
调度员的喊声穿透噪音。
“走了!”
小杨瞬间进入状态,一把抓起刚清点好的急救包甩到肩上,快步冲向门口停着的救护车。
凌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适感,抓起另一个包跟了上去。
救护车嘶吼着冲出医院大门,车厢里,凌然系好安全带,身体随着车辆颠簸而晃动。
他打开急救包,再次确认里面的物品,下意识地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整理了一下。
小杨在一旁看着,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个无线对讲耳机:“戴着这个,方便联系。”
车开得又快又晃,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凌然看着这座城市熟悉的街道以一种陌生的视角在眼前掠过,感觉有些怪异。
到达现场,一个老人倒在路边,额头上有血,旁边倒着一辆旧自行车和一辆电动车,两个当事人正在争吵。
小杨率先下车上前检查伤者。
凌然拎着包跟在后面,目光快速扫过环境,评估情况。
“大爷,您感觉怎么样?
头晕吗?
恶心吗?”
小杨一边问一边快速进行基础检查。
凌然蹲下身,戴上手套,轻轻检查头部伤口:“浅表撕裂伤,出血不多。
瞳孔等大,对光反射灵敏。”
他动作专业利落,“颈动脉搏动有力,呼吸平稳。
大概率没事,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
他的判断和小杨的一致。
两人配合着给老人清洗包扎了伤口,监测了生命体征,稳定了情绪。
最后决定将老人送回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以防万一。
回程路上,小杨松了口气,对凌然笑道:“凌哥,您刚才检查那几下真利索,不愧是咱院内顶尖外科医生。”
凌然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
这工作技术含量不高,但节奏快,环境混乱,需要的是果断和体力,和他习惯的精雕细琢完全是两回事。
小杨似乎看出他的不适应,试着找话聊:“其实120也挺锻炼人的,啥情况都能碰上。
就是辛苦,压力大,还没啥成就感,留不住人。
凌哥您这样能力的医生,怎么会被派来我们这儿?”
凌然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工作需要吧。”
车驶回医院,刚交接完病人,还没等喝口水,警报再次响起。
“快快快!
又来了!”
小杨扔给他一瓶水,自己灌了一大口,再次冲向救护车。
凌然拧上瓶盖,看着那辆白色的、不断嘶鸣的车辆,感觉像看到一个永不满足的巨兽。
他认命般地快步跟上。
这一次,警笛呼啸着冲向另一个未知的现场。
凌然靠在车厢壁上,随着车辆颠簸,感受着与手术室截然不同的节奏。
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和憋屈感萦绕不去。
这和他理想的医生工作,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