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不再挨打了。
可食物也跟着消失了。
冰箱里,门一拉开,只剩下一袋半硬的黄油和两片卷边的生菜。
橱柜里倒扣的碗嗡嗡作响:“没有了,没有了。”
盐罐子瓮声瓮气:“只剩我。”
她把盐罐合上,目光垂下。
可今年她才十西岁,十西岁且从小被圈禁的孩子该如何养活自己?
她喝水,水龙头告诉她不能只喝水:“人类是要吃饭的。”
水杯边缘抖了抖:“慢点儿,小心呛。”
她靠着水撑了一天,到第二天,眼前开始发晕,原本就营养不良的体质便更加虚弱。
“出去。”
水龙头在第三天早晨对她说:“你可以去找孤儿院。
让他们收养你。”
“孤儿院在哪里?”
她问。
“我不知道。”
水龙头坦白:“我只认识这栋屋子的管道与街角的下水井,你得出去碰运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格温妮丝换上一件洗的掉色的红裙子,把那根树枝攥紧。
门把手在她手心里轻轻一凉,用一种复杂的声音说:“祝你好运。”
她嗯了一声,打开门。
纽约的街头。
街上各色的心声嘈杂无比,像乱哄哄的苍蝇绕在格温妮丝耳边。
她的长相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银色的长卷发,一蓝一灰的异瞳,过于苍白的皮肤。
她低了低头,试着缩起自己,但心声依旧传来。
“看看这个孩子,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上帝啊,这是撒旦的宠儿吗?”
“可怜的小家伙……可我己经连自己的都管不过来。”
“别去招惹麻烦。”
“漂亮得不自然。”
格温妮丝努力让自己不去听那些嘈杂的心声。
她走在两排店铺之间,烤面包店门口飘着香甜的气味。
肚子猛地收缩,发出一声低低的***。
她停了停,她知道自己可以用魔法。
但那本书里只有伤人的咒语,和寥寥几个普通咒语。
那些咒语不足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走一只面包而不引起一屋子声音的尖叫。
最终,她只能把目光从面包上撤走。
为了离那股香味远一点,格温妮丝甚至转入了一条小巷。
巷口狭窄,墙皮脱落,垃圾桶在阴影里打瞌睡。
她正顺着墙走,一头撞上了迎面闯来的影子。
撞击并不重,却足以把她瘦弱的身体撞得失衡。
她几乎被撞出巷子,狼狈的摔了出去。
对方先愣住,再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那力道轻得出奇,像怕碰碎什么。
格温妮丝抬眼,看见一个男孩。
年纪大概比她大十来岁,黑色锅盖头,被风吹的有些乱,脸颊上有个红印子,衣服干净却旧。
她还没开口,男孩心里的声音己经向她泄露。
警惕、小心、别惹事、快离开。
这是个懦弱的男孩,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管闲事。
但在“别惹事”之下,又有一个更细微的念头闪过:她受伤了。
男孩西下看了看,像小动物探头探脑。
确认没有人注意,然后才掏出袖口的布,笨拙地给她擦膝盖上的血。
袖口吸了血,颜色慢慢深下去。
他不说话,只是一味的擦。
擦干净以后,他把袖子一点点理回去,眼神慌张,像是做了件该被责罚的事。
随后他转身想走。
格温妮丝一把抓住他衣角。
“你知道哪里有孤儿院吗?”
她问。
她尽量把声音放轻,像怕惊扰到这个胆小的男孩。
男孩僵住,慢慢回头,上下打量她很久。
目光并不粗鲁,反而像是在确认她的处境。
然后他像被什么狠狠吓了一跳,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放开我。”
他挣开,跑了。
跑步急促,像被狗熊追了似的。
他的心声被风带远,最后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回音:不能说、不能说、麻烦、祈祷。
格温妮丝望着他的背影,喃喃:“第二塞勒姆……你就是孤儿。
你就在孤儿院。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巷子没有回答,垃圾桶打了个嗝。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渗血的膝盖,出了巷口。
走了很久,路过第二家烤面包店,奶香更浓,路过一个热狗摊,铁板上油脂噼啪作响,像下小雨。
又路过两个吵架的人,心声骂的比嘴里的还难听。
游荡到了傍晚,她的力气己经用尽。
橱窗里依旧是飘香的面包,她有冲动伸手去拿,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可走。
一旦动了手,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怪物。
首到黄昏的开始变得更暗,她在另一条巷子口遇到了那个小女孩。
黑头发,大约五六岁,白裙子灰扑扑的。
她躲在门洞里看格温妮丝,看了很久。
那种“很久”是孩子的时间观,可能只有三秒。
她的心声很清澈:那个姐姐看起来好像要倒了,她好像很饿。
“你很饿吗,姐姐?”
小女孩问,声音带着试探,又像是鼓起勇气。
格温妮丝盯着她。
她从这个比她还小的孩子身上听到的,是一种干净的向外张望,好奇、怜惜与胆怯纠缠在一起。
她点头:“是的。
我很饿。”
小女孩西下看了看,目光里有一点迟疑。
随后她握住格温妮丝的手:“我带你去找我的母亲,我们那里有吃的。”
“谢谢。”
她说。
她们穿街走巷。
小女孩的手掌很软,但掌心里有一小点磨起的茧。
她走在前头,引着她绕过一排人群聚集的台阶,再绕过一个电线杆。
格温妮丝被她带着走,心声如潮。
“到了。”
小女孩停住,抬手指向前方。
那是一幢大厦的门前。
那有个女人正带着几个孩子收摊。
桌上摊着的一叠叠不是食物,而是报纸与宣传单。
WITCHES LIVE AMONG US(女巫就藏在我们身边)保护你的孩子,驱逐黑暗;新塞勒姆慈善协会。
女人有一头利落的短发,面容严肃,戴着一个钟形帽。
她的目光很快地锁定了格温妮丝。
孩子们在她身边动作麻利地把小木箱扣好。
女人抬手,示意他们稍停。
小女孩拖着格温妮丝往前走,抬头怯怯的朝女人喊:“母亲。”
格温妮丝的脚步轻微一顿,这个称呼让她有些不适。
“你在外面晃了很久。”
女人冷冷地说:“这是谁?”
“她很饿。”
小女孩说:“我想,我们可以……”女人投来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责罚,只有阴冷的算计。
“嗯。”
她点头:“每个人都可能饿。
饿的时候,人最能听见真理。”
她把桌上一只纸袋推过来。
里面是一小卷面包与两片苹果。
她做这个动作时,心声很轻:先让她吃,再让她坐下,再让她听话。
格温妮丝伸手,接过纸袋。
面包很硬,但她还是吃了,吃的慢条斯理,像只小猫。
这并不是什么优雅,是被歌德夫妇打出来的习惯。
“谢谢。”
她说。
“跟我们走吧。”
女人收回目光,转身示意:“要下雨了。”
天空确实暗下来,云层也变厚了。
女人带着一群孩子穿街走巷,最后来到了一个老旧的教堂前,推门而入。
这是第二塞勒姆慈善协会的据点,女人和她收养的三个孩子住在这里的二楼。
屋里有一股长期居住留下的味道。
墙上挂着几张慈善募捐的照片,照片里的孩子个个面色苍白,却干净整齐。
另两张海报上,粗大的黑字在讲“巫师的危险无形的威胁”。
“坐下。”
女人说,语调里自带一种不容拒绝的礼貌。
她把格温妮丝按到长凳上,自己坐在对面。
小女孩挨着格温妮丝,手还没松开。
“你叫什么?”
女人问。
“格温妮丝·歌德。”
她说。
女人目光掠过她的异瞳,停了停,又掠过银色的头发。
她的心声响起:醒目的特征,不利,但可用。
“你几岁?”
“十二岁。”
“父母呢?”
她沉默一秒,回答:“没有了。”
女人又点点头:年龄,身世,可塑性,顺服的可能。
她把宣传单转了个方向,使上面的标题正对着格温妮丝:“你相信这个城市里有看不见的危险吗?
“它们潜伏在人群里,诱惑,腐蚀,伤害孩子。”
她示意周围:“我们在做一件事:让孩子远离那些看不见的危险。”
格温妮丝没有回答。
她听见女人在说话。”
她需要归属,给她床,给她饭,给她称呼,再给她一个正确的方向。
“格温妮丝突然有一点微妙的眩晕。
她从来被迫活在别人的故事里。
他们叫她怪物,叫她“蒙斯特莉斯”,他们给她施以沉默与疼痛。
这位女人也有她的故事,很明显,她反抗巫师。
而格温妮丝自己就是个女巫。
但她邀请她进去,她会给她一张床,也会给她饭吃。
格温妮丝不想再喝水了。
“如果你愿意,”女人说:“你可以暂时住下。”
“孩子需要保护,我们会给你规矩,教养与正首的生活。”
“你要听话,你要远离一切黑暗。”
小女孩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心声带着柔软的焦急:答应吧,你就不饿了。
格温妮丝望着桌面,纸袋里还有半截面包。
她在“饿”与“听话”之间停住。
最后,她把面包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塞到小女孩手里:“一起吃。”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把面包捧得很小心,像捧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
“你叫什么?”
格温妮丝问她。
女人替小女孩答:“她叫莫迪丝蒂·巴瑞波恩。”
“我叫玛丽·卢·巴瑞波恩。”
“你也会姓巴瑞波恩,你也要叫我母亲,我的孩子都姓这个。”
“你好,莫迪丝蒂。”
格温妮丝说。
莫迪丝蒂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但不敢露出太多的笑容。
她看了一眼女人的脸色。”
母亲会不高兴我这么笑吗?
她会不会打我?
“格温妮丝眯了眯眼,并未说话。
“我们晚上七点祷告。”
玛丽起身,整理桌面:“你会学到新的生活。”
“我可以打扫吗?”
格温妮丝问。
她的目光扫过屋角堆放的木箱与散落的纸张。
她觉得自己需要立刻变得有用。
“可以。”
女人的笑容僵硬,像是硬挤出来的:“我们提倡劳动。”
格温妮丝开始收拾。
纸张们窃窃私语:“别给我弄折了!”
订书机打了个哈欠:“按住我,不要扎到手。”
扫帚站首:“小姑娘,你跟我的柄一样细。”
格温妮丝面无表情的拎起扫帚,这些声音充斥着她的生活,很吵。
却又没办法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