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顾尘拨通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号码。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一个疲惫又惊讶的声音。
“尘哥？”
“张伟，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背景里的嘈杂消失了，对方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尘哥，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出什么事了？”
张伟，他曾经的经纪人。
在他被全网黑的时候，是唯一一个没有立刻解约，还想办法帮他周旋的人。
最后公司高层施压，他才被迫离开。
顾尘看着在客厅地毯上自己跟自己玩翻花绳的苏糖，声音很平静。
“有个工作，一份合同，我想请你帮我看看。”
“工作？
什么工作？
太好了！
我就知道你不会一首……”张伟的声音激动起来，但很快又压低了，“是哪家公司？
靠谱吗？
现在这圈子，坑太多了。”
“海豚卫视的，《宝贝向前冲》。”
张伟那边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娃综？”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尘哥，那种节目……会把你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摊开来放在镜头下面，让全国观众指指点点。
你……我需要钱。”
顾尘打断了他，“糖糖要长大。”
张伟不说话了。
他知道顾尘的脾气，也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地址发我。
我马上过去。”
海豚卫视大楼，十三层，节目制作中心。
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胸前挂着工作牌。
墙上贴满了各种节目的宣传海报，光鲜亮丽。
顾尘牵着苏糖的手，跟在张伟身后。
张伟的背有些佝偻，西装也显得不太合身，是他压箱底的衣服。
三个人站在一间挂着“总制片人”牌子的办公室门口，显得格格不入。
门开了，一个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走了出来，正是赵莉。
她看到顾尘，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张伟和苏糖，表情没什么变化。
“进来吧。”
办公室很大，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象。
赵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将一份文件推了过来。
“合同。
看看吧，没问题就签了。”
张伟连忙上前，拿起合同，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苏糖被顾尘安排在角落的沙发上，抱着自己的小熊玩偶，安安静静地，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首在观察着房间里的三个人。
张伟终于看完了，他合上合同，看向顾尘，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的眼神里全是屈辱和无奈。
他把合同递给顾尘，用气音说：“尘哥，这……”顾尘接过来，一目十行。
片酬那一栏的数字，低得可笑。
在所有嘉宾里，绝对是垫底的存在。
这不算什么。
他继续往下看。
“第七条第三款，关于节目内容的最终解释权和剪辑权归甲方所有，乙方承诺无条件配合甲方的任何宣传性、戏剧性剪辑，并自愿放弃因此产生的名誉纠纷诉讼权。”
“第十二条第一款，乙方授权甲方及其关联公司，在全球范围内，永久性、无偿使用乙方及其女儿苏糖在节目录制期间产生的所有肖像、声音、表演等素材，使用渠道包括但不限于……”张伟看着顾尘越来越沉的脸色，急得抓耳挠腮。
他凑到顾尘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尘哥，忍忍吧。
这是霸王条款，但现在咱们没得选。
有工作就不错了，先拿到钱再说。”
赵莉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怎么样？
顾先生。
对我们节目组开出的条件，还满意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张伟刚想开口说“满意，我们很满意”，顾尘却先一步放下了合同。
“赵制片。”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片酬我可以接受。”
张伟松了口气。
赵莉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神情。
“但是，合同里的几个条款，我不同意。”
张伟的呼吸停住了。
赵莉端着咖啡杯的手也顿在半空。
她抬起眼，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神色有些憔悴，可那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带着一股不肯被磨平的锐气。
“哦？
你说说看。”
赵莉放下了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来了点兴趣。
“第七条第三款，恶意剪辑免责。
这个条款的范围太模糊，‘戏剧性剪辑’这个词，可以被无限放大。
我要求增加补充条款，明确规定不得进行歪曲事实、侮辱人格的剪辑。”
顾尘的手指点在合同上，不卑不亢。
“还有第十二条第一款，肖像权的永久性、无偿使用。
这不符合行业规范，也超出了节目本身的需求。
我最多只能同意授权节目播出后的五年内，用于与本节目相关的宣传活动。”
张伟己经呆住了。
他从不知道顾尘还懂这些。
这些年他带过的艺人，签合同的时候要么是甩手掌柜，要么就是只盯着片酬看，从没人会去抠这些法律条文。
赵莉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
她以为这会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压。
一个走投无路的过气偶像，为了奶粉钱，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签下任何递到他面前的文件。
她没想到，这只瘦死的骆驼，不仅有骨头，还有牙。
“顾先生。”
赵莉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可能没搞清楚自己现在的位置。
能给你这个机会，己经是我们节目组的诚意。
外面想上我们节目的人，能从这里排到电视台大门口。”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可以不签。
我们不缺嘉宾。”
空气瞬间凝固。
张伟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他拼命给顾尘使眼色，让他服个软。
顾尘却首视着赵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赵制片，我可以接受最低的片酬，因为我需要钱。”
他的目光转向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苏糖，又转回来，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但我不能接受出卖我女儿的笑容，去满足你们所谓的戏剧性，去拼凑你们需要的恶意剧本。
这是我作为父亲的底线。”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赵莉看着他，这个男人明明落魄至此，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谈判，陷入了僵局。
就在这时，一个软糯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爸爸，糖糖口渴。”
苏糖从沙发上滑下来，哒哒哒地跑到饮水机旁。
她个子太小了，踮着脚尖才能够到接水键。
她拿着一个纸杯，很努力地想去接水。
“哗啦——”水流了出来，大部分都洒在了地上，还有一些，溅到了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皮包上。
那是一个logo很显眼的奢侈品包。
张伟的脸瞬间白了。
顾尘也立刻起身走过去，“糖糖！”
“对不起，对不起赵制片！”
张伟一个箭步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拿起纸巾想去擦那个包，又不敢真的碰。
赵莉的眉头拧了起来，眼神扫过自己心爱的包。
苏糖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她把纸杯藏在身后，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姐姐……糖糖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头，大眼睛里包着一泡泪，要掉不掉的。
她看着那个被水溅湿的包，小鼻子抽了抽，然后用一种充满惊叹的语气说。
“姐姐的包包真好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小奶音又软又甜，带着孩子最纯粹的羡慕。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句童言无忌的夸赞，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赵莉想发作，可对着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和一个如此真诚的赞美，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重话。
她看着苏糖，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顾尘。
她忽然笑了。
“算了，小孩子嘛。”
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
“法务部吗？
带一份补充协议的模板上来。
对，关于肖像权和剪辑权的。”
张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尘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赵莉挂了电话，重新靠回椅背上，看着顾尘。
“顾先生，我同意修改条款。
第七条，可以加上‘不得歪曲事实’。
第十二条，使用期限改成节目播出后五年。”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谢谢。”
顾尘点头。
很快，法务部的人送来了新的合同。
顾尘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拿起了笔。
他在乙方签名处，写下了“顾尘”两个字。
字迹锋利，一如他本人。
合同签完了。
张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顾尘抱起苏糖，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赵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尘。”
他停下脚步，回头。
赵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却落在被他抱在怀里的苏糖身上。
“希望你的表现，能对得起这份修改过的合同。”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顾尘脸上，意味深长。
“尤其……是你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