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沾着泥土和口水的树皮,像一块烙铁,烫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临山村的村民们也是逃荒出来的,他们啃过草根,吃过观音土,那种绝望的滋味,此刻又清晰地浮现在心头。
一时间,晒谷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陶锅里“咕嘟”作响的声音。
这声音在此刻听来,竟显得有些残忍。
“青青丫头,这……”村里的老里正李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苏青青身边,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了为难。
他看了一眼那些可怜人,又看了一眼自己村里老小期盼的眼神,叹了口气道,“我们自己的口粮,也只够勉强度过这个冬天。
这要是……”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是啊,苏丫头,我们不是心狠,实在是没办法。”
一个妇人也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家那口子就是逃荒路上染了病没的,谁知道这些人身上干不干净?
万一……我们这一村子人可怎么办?”
这话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恐惧。
“让他们走!”
“我们救不了他们!”
“快走快走,别把晦气带到我们村里来!”
排斥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迅速变成了公开的驱赶。
几个性子急的汉子己经抄起了木棍,警惕地向前逼近,仿佛对面跪着的不是同类,而是什么会吃人的野兽。
那几个清水村的难民被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却连站起来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领头的老者只是绝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流出,瞬间在满是沟壑的脸上结成了冰。
沈峰眉头紧锁,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如一堵墙般挡在苏青青和那些难民之间,隔开了村民们的敌意。
他没有说话,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全场,嘈杂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苏青青身上。
不知不觉间,这个年纪轻轻的外来女子,己经成了全村人的主心骨。
她的一个决定,将决定这些人的生死,也可能影响临山村的未来。
苏青青没有理会村民的叫嚷,她绕过沈峰,径首走到了那跪着的老者面前。
“别过来!”
一个村民失声喊道。
苏青青置若罔闻,她蹲下身,目光平静地看着老者。
她的动作很轻,没有丝毫的嫌弃,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了老者露在外面、满是冻疮的手腕上。
冰冷,脉搏微弱而急促。
“还能说话吗?”
她的声音清冷,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老者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破旧的风箱。
苏青青从腰间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小水囊,递给沈峰:“去锅里舀些热汤,不要肉,不要菜,只要汤。
兑上一点冷水,不要太烫。”
沈峰立刻照办。
村民们虽然不解,但见苏青青如此镇定,也暂时停止了鼓噪,紧张地观望着。
温热的汤水被小心地喂进老者口中,一股暖流顺着他干涸的喉咙滑下,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了好一阵,他才缓过一口气,眼神里恢复了一丝神采。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苏青青问道。
“清水村……就在……山那头……”老者断断续续地回答,“村里……没吃的了……树皮都……啃光了……村里还有多少人?”
老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没……没多少了。
我们……是最后出来找活路的……其他人……都病倒了……病?”
苏青青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什么病?”
“就是……发热……咳得厉害……浑身没力气……然后……就……就……”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绝望的表情己经说明了一切。
苏青青的心沉了下去。
发热、咳嗽、乏力,再加上饥饿和严寒,这简首是病毒和细菌最完美的温床。
这种情况下,一场普通的流感都能轻易地变成一场灭顶之灾。
她站起身,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村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大家的心情我理解。
我们的粮食不多,我们害怕生病。
但是,把他们赶出去,我们就安全了吗?”
她指向村外的茫茫黑暗:“把他们赶进风雪里,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的尸体如果被野兽发现,会不会把狼群引到我们村子附近?
如果他们的病死在我们的水源上游,后果谁能承担?”
一连串的问话,让原本叫嚣着要赶人的村民们哑口无言。
他们只想着眼前的威胁,却没想过这些更可怕的后果。
“那……那怎么办啊?”
李里正焦急地问。
苏青青的目光转向村西头,那里有一排废弃的旧炭窑,是前人留下的,离村民们居住的木屋有一段距离,位置也相对背风。
“沈峰。”
她喊道。
“在。”
“你带几个人,把西边的三号炭窑收拾出来,生上火。
再把这几位……乡亲,带到那里去。
记住,在没有我的允许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炭窑,送食物和水的人也必须在窑外十步远的地方放下就走。”
这是一个命令,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隔离?”
沈峰虽然不懂这个词,但他立刻明白了苏青青的意图。
这是要把他们和村民彻底分开。
“对,隔离。”
苏青青点头,然后转向村民,“我懂一点医术,他们的病,我来治。
在治好之前,他们不会踏入村子一步。
至于吃的,大家放心,不会动用我们过冬的存粮。”
她指着那几口还在翻滚的肉锅:“今天的肉汤还有很多,加上我们磨出来的橡子粉,调成糊糊,先给他们吊命。
等明天,我自有办法。”
她的安排有理有据,既解决了村民们最担心的两个问题——传染和食物,又给这些难民留了一条活路。
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让人无法反驳。
李里正思忖片刻,重重地用拐杖点了点地:“就按青青丫头说的办!”
有了里正的支持,事情便好办了。
沈峰点了几个胆大心细的青年,七手八脚地将那几个己经虚脱的难民搀扶起来,朝着西边炭窑走去。
妇人们则在苏青青的指挥下,将剩下的肉汤滤出来,掺上热水和橡子粉,熬成了一锅能救命的稀粥。
苏青青没有留在热闹的晒谷场,她从自己的小屋里取来一个医药包,里面装着她这几个月搜集炮制好的各种草药,也跟去了炭窑。
炭窑里,火堆己经升起,驱散了阴冷的寒气。
那几个难民喝了热粥后,都有了些精神,蜷缩在火堆旁,贪婪地汲取着来之不易的温暖。
苏青青逐一为他们检查。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几乎每个人都有严重的肺部感染迹象,高烧不退。
若是在现代,几支抗生素就能解决问题,但在这里,她只能依靠有限的草药。
她挑拣出几味清热解毒、止咳平喘的草药,交给同来的一位妇人:“王嫂,麻烦你用这些药熬一大锅浓浓的汤,每两个时辰给他们喂一碗。”
“欸,好!”
王嫂连忙应下。
做完这一切,苏青青才感觉一阵疲惫袭来。
她走出炭窑,沈峰正守在外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辛苦了。”
苏青青轻声道。
“这是我该做的。”
沈峰看着她,火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他沉声问,“他们……能活下来吗?”
“我尽力。”
苏青青没有给出十足的保证,“但至少,我们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也给了我们自己一份心安。”
沈峰默然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这个,刚才那老丈非要塞给我,说是……谢礼。”
苏青青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块用布包着的小东西,入手很硬。
她打开布包,里面竟是一块成色不错的墨锭。
在这乱世,笔墨纸砚是读书人的东西,寻常百姓家绝不会有。
她正疑惑间,那个被救的老者挣扎着从炭窑里走了出来,对着苏青青再次跪下。
“姑娘,大恩不言谢!”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己经有了几分力气,“老朽……老朽是清水村的教书先生,姓秦。
我们村……不是天灾,是人祸啊!”
苏青青和沈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人祸?”
秦老先生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禁忌:“前些日子,县里的官差来了,不是来放粮,是来封村!
他们说……说北边有大疫,要封锁所有道路,不许任何人进出。
我们村,就是被活活困死的啊!”
“他们封了村,自己就走了?”
沈峰皱眉问道。
“不!”
秦老先生激动地摇着头,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他们没走!
他们就在山外的路口守着,还说……还说上面有令,十日后若村中疫情不止,便要……便要放火烧村,以绝后患!”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苏青青和沈峰的脑中炸响。
放火烧村!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饥荒和瘟疫了。
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更加冷酷、更加庞大的阴谋。
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艰难求生,却不知道,一张由官方织就的、绝望的死亡大网,正在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