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筒子楼斑驳的外墙上。
夏墨很早就醒来了,三年插队生活养成的生物钟让她无法贪睡。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家人。
楼道里己经有了动静,几家共用的厨房飘出米粥的香气,水房里传来洗漱声和邻居们早晨的问候声。
夏墨拿起毛巾和牙具,加入排队洗漱的行列。
“小墨这么早就起了?”
对门的张阿姨正在炒咸菜,锅铲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年轻人不多睡会儿?”
“习惯了。”
夏墨笑着回应。
她喜欢早晨的这份忙碌与生机,这是筒子楼特有的烟火气。
洗漱完毕,母亲赵玉兰己经盛好粥放在小桌上:“吃完早饭去街上转转吧,三年没回来,好多地方都变了。”
夏墨确实想出去走走。
插队三年,梦里都是家乡的街巷,如今回来了,恨不得把每一个角落都看个遍。
吃过简单的早饭,她换上件半新的格子外套,跟母亲说了声便出门了。
清晨的街道比记忆中热闹许多,路边多了几个卖早点的摊子,行人脚步匆匆,大多是赶着上班的工人。
夏墨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小巷慢慢走着,感受着故乡的气息。
巷口那家供销社还在,但旁边新开了家小小的私营杂货铺,柜台里摆着些稀缺商品,还有一些港货,让她颇为惊讶。
“改革开放了嘛,现在允许个体经营了。”
杂货铺老板见她好奇,主动解释道,“小姑娘要买什么?
我这儿有上海的雪花膏,还有香港的面霜……”杂货铺老板热情地介绍着。
夏墨摇摇头,谢过老板,走出杂货铺后继续往前走。
走到巷子深处,夏墨忽然听见一阵声响——那是木工工具与木料接触时特有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在一处小院门口忙碌着。
那人背对着她,正在修理一扇有些变形的木门。
他动作熟练,肩膀随着用力而有节奏地耸动,劳动布工装的后背己经被汗水洇湿一片。
夏墨停下脚步,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就在这时,那人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转过身来。
西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林岸生?”
夏墨先认出了他。
依旧是火车上那身工装,只是此刻他额上带着汗珠,手上沾着木屑,比在火车上更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
林岸生显然也很惊讶,随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夏墨同志?
这么巧,你住这附近?”
“我家就在前面的筒子楼。”
夏墨指了指来路,“你呢?
在这里干活?”
林岸生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是我姑妈家,门轴坏了,我来帮着修修。”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來,“你昨天刚回来,今天就出来逛了?”
夏墨点点头:“想看看这里变了没有。”
她看着那扇几乎要修好的木门,不禁赞叹,“你手艺真好,什么都会修。”
林岸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工程队待久了,什么都得会点。”
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吃早饭了吗?
我姑妈做了潮汕粿条,味道很正宗。”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从院里走出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食物:“岸生,先歇会儿吃点东西。
哟,有客人啊?
姑娘,坐”。
林岸生连忙介绍:“姑妈,这是夏墨,就住前面筒子楼。
夏墨,这是我姑妈。”
姑妈热情地招呼:“正好,一起吃碗粿条,我刚做好的。”
夏墨推辞不过,只好接过碗筷。
三人就在院门口的小凳上坐下,边吃边聊。
粿条热气腾腾,汤头鲜美,是她三年来吃过最温暖的一餐。
“姑妈的手艺是全巷最好的。”
林岸生笑着说,然后转向夏墨,“你刚回来,有什么打算吗?”
夏墨放下碗,轻轻叹了口气:“我爸想让我进街道工厂,但现在返城青年多,工作不好找。”
林岸生理解地点点头:“确实不容易。
不过特区刚成立,到处都在建设,机会应该会越来越多。”
“你之前说的特区建设,具体是做什么的?”
夏墨好奇地问。
林岸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主要是基础建设——修路、建桥、盖厂房。
深圳要发展,首先得把基础设施搞起来。”
他从工具包里翻出个小本子,迅速画了几笔,“你看,这是规划中的深圳大道,将来是连接市区和口岸的主干道...”他讲述时的热情感染了夏墨,让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尚未存在的道路和楼房。
聊得正投入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打断了他们。
夏墨抬头,看见陈卫东推着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站在巷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表情。
“夏墨同志?
这么巧?”
陈卫东推车走近,目光在林岸生和姑妈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夏墨脸上,“我正好路过,想去你家告诉你个好消息呢。”
林岸生站起身,默默收拾起工具。
姑妈也端起空碗,借口烧水进了院子。
夏墨有些尴尬地介绍:“这位是林岸生,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
这位是陈卫东同志,他和我爸是同事。”
两个男人简短地握了握手。
陈卫东的手白皙修长,与林岸生粗糙带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林同志在哪高就?”
陈卫东问得随意,眼神却带着审视。
“特区建设工程队,做基础建设。”
林岸生回答得简洁。
陈卫东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哦,那很辛苦啊。
我们在物资局常和你们工程单位打交道,总是催着要材料。”
林岸生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陈卫东转向夏墨,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打听到街道服装厂最近要招一批人,我爸己经托人帮你打过招呼了。
因为夏叔叔说你想找个工作,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夏墨惊讶地看着他。
她确实需要工作,但没想到陈卫东运作这么快,更没想到陈卫东居然麻烦他父亲帮忙安排。
“谢谢,太麻烦你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不麻烦,举手之劳。”
陈卫东笑得自信,“明天我陪你去厂里看看?
我和副厂长也认识,好说话些。”
就在这时,姑妈从院里出来,递给林岸生一个布包:“岸生,这些带给工友尝尝。”
林岸生接过布包,向姑妈道谢,“姑妈,门修好了,有事再叫我。”
然后对夏墨点点头:“你们慢慢聊,我有事先回工地了,还有活要干。”
说完,林岸生推起靠在墙边的一辆旧自行车——那是辆二八大杠,漆面斑驳。
夏墨看着林岸生骑车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居然莫名有些失落。
陈卫东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这年头,做工程太辛苦了,风吹日晒的,赚得还不多。”
他摇摇头,语气中带着怜悯,“还是进工厂稳定,特别是街道厂,虽然工资不高,但轻松啊,适合女同志。”
夏墨没有接话。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服装厂看看吧?”
陈卫东推着自行车,与夏墨并肩走在巷子里,“八点合适吗?”
夏墨犹豫了一下。
她感激陈卫东的热心,但又觉得这一切进展得太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
“我得先和我爸妈商量一下。”
她最终说。
陈卫东表示理解:“应该的。
那我明天早上过来等你?”
走到筒子楼下,几个邻居正在聊天,看见夏墨和陈卫东一起回来,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夏墨感到有些不自在,匆匆道别后转身上楼。
家里,赵玉兰正在缝补衣服,见女儿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计:“刚才遇见小陈了?
他说帮你打听工作了?”
夏墨点点头,把经过简单说了。
赵玉兰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小陈真是热心,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见了。”
她压低声音,“他爸是商业局领导,家里条件好,人又懂事...妈,我和他才见过两次。”
夏墨忍不住打断。
赵玉兰拍拍女儿的手:“妈知道,就是觉得这机会难得。
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夏墨没有回答,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巷子里,陈卫东还没离开,正和几个邻居说话,不时引发一阵笑声。
他站在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旁,显得格外醒目。
忽然,她想起了林岸生,他骑着的那辆旧自行车,后座上夹着工具包。
他的背影挺得首首的。
夏墨握紧口袋里的那张纸条,上面林岸生留下的地址己经被汗水微微浸湿。
她想起他说过的话:“深圳会大变样的。”
而她自己,将会在这场变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是接受陈卫东安排好的安稳道路,还是像林岸生那样,成为建设者中的一员?
楼下传来陈卫东与邻居道别的声音,清脆的车***渐行渐远。
夏墨转过身,发现母亲正期待地看着自己。
“明天...”赵玉兰刚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夏墨打开门,只见邮递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信:“夏墨的信,从粤北知青点转来的。”
信封上是熟悉的笔迹,是夏墨插队时最要好的姐妹杨晓芸。
夏墨急忙拆开信,快速浏览着内容。
忽然,她的眼睛瞪大了,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信纸最后一行写着:“去年恢复高考了,我今年决定参加高考,你要不要也试试?
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夏墨看着手中的信件,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