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一种能冻僵骨髓、凝固血液的极致寒冷。仿佛他不是从一个正常的睡眠中醒来，而是被从万载寒冰的墓穴里硬生生刨了出来，赤条条地暴露在极地的寒风之中。
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刺扎，寒气不讲道理地钻进骨头缝里，甚至试图冻结他那刚刚开始重新跳动的灵魂。
痛。
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头痛。那感觉绝非寻常，更像是颅骨之内被塞进了烧红的烙铁，正被一双无形的手粗暴地搅动着，每一次翻搅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眼前阵阵发黑，恶心感直冲喉咙。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有扭曲的光斑和色块。他费力地眨动眼皮，感觉睫毛上都似乎凝结着冰碴。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艰难地对上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高耸、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的金属穹顶。那穹顶极高，由粗粝的合金板材拼接而成，布满了铆钉和焊接的痕迹。
更粗大的管道和线缆如同某种巨型机械生物的扭曲血管和筋络，盘踞、缠绕在穹顶和两侧的墙壁上，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不时凝结起冰冷的水珠，晃晃悠悠地滴落下来。
嗒。
一滴冰水正好砸在他的额头上，激得他猛地一颤，冰冷的触感短暂地压过了那灼热的头痛。
嗒。
又是一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平台边缘，溅开细小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铁锈的腥气顽固地占据着底层，像是陈年的血污。机油的滑腻感缠绕在鼻腔，还有一种更难以忍受的、甜腻中带着腐烂气息的恶臭，像是变质的内脏混合了某种刺鼻的化学药剂，这味道直冲天灵盖，呛得他喉咙剧烈收缩，发出一阵干涩的呕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食管。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平台上。平台表面光滑，却异常冰冷，硌得他背部和四肢生疼，那寒意几乎要吸走他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热气。身上只覆盖着一层薄得可怜的、粗糙无比的灰色织物，布料硬邦邦的，根本无法抵御这无处不在的彻骨寒气。
我是谁？
记忆是一片彻底的空白，是比周围环境更深的冰冷和黑暗。他努力回想，脑海中只有一些无法捕捉的碎片残影：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警报嘶鸣？
某种吞噬一切的耀眼白光？
亦或是漫长而绝望的失重坠落？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名字、过往、身份……一切属于“自我”的标识都被彻底抹去，只剩下此刻这具冰冷、疼痛且陌生的躯壳。
他挣扎着，试图用手肘支撑起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变得无比艰难。身体沉重得不可思议，仿佛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灌满了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过，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痛和僵硬。这感觉绝非短暂的沉睡所能导致，更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停滞，身体机能刚刚被强行重新激活。
但在这极度的沉重和酸痛之下，在这冰冷的表层之下，他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股陌生的、澎湃的力量正在骨髓深处缓慢苏醒，一种他毫无印象的坚实感和潜在的爆发力蛰伏在这具躯体的最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与他表层的虚弱和痛苦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哐当！轰隆！
远处突然传来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像是沉重的闸门被强行砸开，紧接着是模糊却充满暴戾气的咆哮和呵斥声。声音在这无比广阔的空间中回荡、碰撞，变得扭曲而骇人，根本无法判断其来源的具体方向和距离。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心脏猛地一缩，艰难地扭动脖颈，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这是一个巨大到难以用常识去估量的厅堂，或者说……是一个巨型的封闭空间。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视野所及之处，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无数个和他身下一模一样的金属平台，如同某种冷酷高效的流水线上的产品，又如同停尸房裏无穷无尽的停尸床，冰冷地、沉默地向着昏暗的远方延伸，直至没入那片令人不安的黑暗之中。
大多数平台上都躺着模糊的人影，覆盖着同样的灰色薄布，无声无息，死气沉沉，像是被遗弃的货物。
但也有少数平台上的人影在动。在痛苦地挣扎，在无力地蠕动，发出细微而压抑的痛苦***，给这片死寂的空间增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机。
一些极其高大的身影在这些平台之间移动着。
那是穿着厚重、布满战损痕迹的金属盔甲的巨人，目测身高接近三米，每一个都像是一座移动的、充满压迫感的钢铁堡垒。
他们的盔甲主要以肮脏的白色为底，肩甲和部分区域涂装着蓝色，上面似乎刻印着某些标记或图案，但大多被污垢、油渍和莫名的深色污迹所覆盖，显得模糊不清。他们行动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和不容置疑的粗暴。
这些钢铁巨人粗暴地推搡、拖拽着那些刚刚苏醒、还处于浑浑噩噩状态的人，呵斥声短促、凶狠，透过头盔上劣质的扬声器传出，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和一种浸入骨髓的暴力意味。
“动起来！废物！”
“滚下去！”
“别装死！”
这里是哪里？地狱的入口？某个疯狂的噩梦工厂？
恐惧像是冰冷滑腻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手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死寂的苍白，见不到什么血色。但与之矛盾的是，手臂的肌肉轮廓却变得异常粗壮分明，线条硬朗，手指关节粗大，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灰蓝色蚯蚓，蕴含着某种非人的力量感。
这……绝不是他记忆中的身体！哪怕记忆空空如也，某种最深层的本能也在尖叫着否认这具躯体的归属感。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充满威胁性的阴影笼罩了他，瞬间隔绝了本就昏暗的光线。
一个盔甲巨人走到了他所在的平台前，停了下来。巨人肮脏的白色胸甲上刻着一个狰狞的、象征着某种利齿的图案，蓝色的肩甲上同样有一个更加清晰、带着强烈攻击性的牙齿标记。
巨人的面部完全隐藏在毫无表情的头盔之后，只留下一对闪烁着冰冷红光的目镜，像捕食者的眼睛，毫无感情地上下扫描着他，似乎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可用性。
巨人没有发出任何询问，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直接伸出一只覆盖着厚重装甲的巨大手掌。那手掌简直有他现在的脸那么大，五指是冰冷的金属结构，一把铁钳般抓住了他苍白的手臂！
接触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伴随着金属的冰冷触感。
噗通！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毫无重量的羽毛，或者说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拽离平台，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金属地板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所有的酸痛和沉重感被这一摔彻底激发，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起来，渣滓！”一个经过扩音器放大的、扭曲而充满***裸戾气的声音从头盔下迸发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电流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能动就立刻滚去***点！别浪费老子的时间！”
那声音里的暴虐和蔑视，比地面的寒冷更让他感到刺痛。
他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咬紧牙关，用那双陌生的、青筋暴起的手掌支撑着冰冷的地面，挣扎着，摇晃着，试图爬起身。他惊讶地发现，这具身体虽然处处都在***，传来各种痛苦的信号，却真的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如同两根生锈的铁柱，但确实支撑住了他。
那钢铁巨人见他站起，便不再浪费丝毫注意力在他身上，仿佛完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流程步骤，立刻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下一个平台，继续执行他那粗暴高效的“唤醒”工作。金属靴底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冰冷粗糙的地板透过脚底传来持续的寒意。他环顾四周，看到越来越多像他一样的人被同样粗暴地驱赶下来，像被驱赶的牲口一样，被几个分散的巨人呵斥着，踉踉跄跄地汇聚向大厅某个方向。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恐惧、迷茫，以及那股铁锈、机油和***甜腻味混合的怪臭，几乎令人窒息。
他再次低头，看着这双陌生却蕴含着力量的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到指关节的强硬。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高耸昏暗、看不到尽头、管道纵横的穹顶，巨大的空间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如同巨人那冰冷的金属手掌，狠狠地砸进了他的脑海：
他来到了一个完全未知、充满***暴力且极其可怕的地方。
他的过去，无论是什么，都已经彻底消失，被抹得一干二净。
现在，他只是一个刚刚从冰冷平台上被强制唤醒的、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东西。一个被称作“渣滓”的存在。
他迈开了脚步，跟随着那些蹒跚移动的人影，踉跄地走向未知的***点。每一步都沉重而痛苦，冰冷的空气吸入肺叶，带来刺痛的清醒。那双逐渐适应昏暗光线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试图从这钢铁地狱中找到一丝缝隙，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