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洛水的冰融得彻底,岸边的芦苇根在泥里拱出嫩黄的芽。
甄宓蹲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根竹片,小心翼翼地帮张婆的孙儿挑扎在脚底的蒺藜。
孩子的哭声像只受惊的水鸟,扑棱棱撞在水面上,惊起圈涟漪。
“好了好了,”她把挑出的蒺藜扔进洛水,用帕子蘸了河水擦孩子的脚,“再哭,洛水神要笑话你了。”
孩子果然止了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摸她脖子上的水鸥佩:“宓儿姐姐,这是水底宫殿里的宝贝吗?”
甄宓笑了,指尖划过玉佩上的水鸟翅膀——自她从洛水里回来,这玉佩就总带着点温凉,像揣了块浸在晨露里的玉。
“是呀,”她刮了下孩子的鼻子,“神说,戴着它,走路就不会再扎脚了。”
身后传来母亲的唤声,带着绣线的草木香。
“宓儿,回家吃饭了,你爹从邺城带了新做的酱菜。”
母亲的气色比三年前好了太多,咳嗽早好了,鬓角的白发也添了些,但眼里的光像洛水初升的日头,亮得很。
她手里挎着的竹篮里,装着刚蒸好的麦饼,饼上印着芦苇的花纹,是甄宓教她刻的模子。
“张婆说,你昨儿又帮她家割了半亩麦。”
母亲替她拂去裙角的草屑,语气里带着疼惜,“刚回来没几日,别累着。”
甄宓接过麦饼,咬了口,枣泥的甜混着麦香漫开来。
“不累,”她含糊着说,“在水里时,天天跟着学认水草,比割麦轻巧多了。”
这话是真的。
在洛水深处的三年,白衣女子教她的不止是辨水脉、识浪头,还教她看水底的草木——哪丛芦苇根能固沙,哪片水草能净水,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女子说,这些都是洛水的性子,摸透了,水就会听你的话。
“对了,”母亲突然想起什么,“周先生打发人来说,学馆的孩子们想你了,让你去给他们讲讲水底的事。”
甄宓的脚步顿了顿。
她回来这些日子,还没敢去学馆。
不是怕孩子们笑她,是怕自己讲着讲着,就想起水底的玉柱、会发光的金砖,想起女子最后说的话:“回去吧,洛水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洛水。”
二学馆的门槛还是老样子,被孩子们踩得发亮。
甄宓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周先生慢悠悠的讲课声,讲的还是《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句,被他念得像洛水的浪,一波波漫过来。
“宓儿姐姐!”
柱子第一个看见她,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砚台里,墨溅了一脸。
他比三年前高了半个头,眉眼长开了些,只是见了她,还是红着脸,像当年被她抢了鸟窝时的样子。
孩子们呼啦一下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水底真的有玉宫殿吗?”
“洛水神穿裙子还是裤子?”
“你见过会发光的鱼吗?”
周先生放下书,笑眯眯地看着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的白胡子又长了些,拂在衣襟上,像沾了层雪。
甄宓被孩子们推到座位上,手里被塞了块刚画好的画,上面是个穿白衣的小姑娘,坐在鱼背上,周围的水波浪里画着好多小星星。
“这是我画的你。”
柱子挠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她摸着画上的小星星,突然想起水底的夜——玉柱真的会发光,把水面照得像铺了层银,鱼群游过时,鳞片映着光,像撒了把会动的星子。
“水底的星星,”她轻声说,“比画上的还亮,伸手就能摸到。”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首,连周先生都往前凑了凑。
“那洛水神待你好吗?”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问,手里还攥着块洛水捡的鹅卵石。
甄宓想起女子教她绣水纹的样子。
女子的手指很长,拈着丝线在布上走,水波纹就像活了一样,能看出浪头的急缓。
“她像娘一样,”她说,“会给我梳辫子,会教我做事,只是她的手总凉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讲着讲着,日头爬到了窗棂上。
周先生留她吃饭,端上来的是洛水的鱼羹,放了芦苇根,清得像月光。
“这鱼是你爹今早钓的,”他给她盛了碗,“说你在水里待久了,该补补。”
鱼羹里的刺很少,像女子教她辨的那种“顺流鱼”,性子温和,不扎人。
甄宓喝着汤,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像是有人在吵架。
三吵架的是村里的王二和李老西,为了灌溉的渠沟。
王二说李老西把渠挖偏了,占了他家半分地;李老西说王二故意把水引多了,淹了他的麦苗。
两人推搡着,差点动了锄头。
“别吵了!”
甄宓跑过去,站在两人中间。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清亮,像洛水的冰碴子敲在石头上。
王二和李老西都愣了,看着这个刚从水里回来的丫头,一时忘了吵架。
周围的村民也围过来,张婆拄着拐杖说:“让宓儿评评理,她在水里跟神学过本事,准能说公道。”
甄宓走到渠边,蹲下看了看。
渠沟确实挖偏了些,王二家的地边上有片湿痕,李老西的麦苗根上沾着泥,是被水泡过的样子。
“这渠是按老法子挖的吧?”
她问。
李老西点头:“是呀,辈辈传下来的,顺着地势走。”
“不对。”
甄宓捡起根芦苇杆,在地上画了个圈,“洛水的地势是西高东低,但这渠拐了三个弯,每个弯都该留个缓坡,不然水急了就会漫出来。”
她指着王二家的地边,“这里该垫高点,像这样……”她用芦苇杆在地上划出渠沟的走向,哪里该宽,哪里该窄,哪里该留个小水闸,说得头头是道。
村民们都看呆了,连周先生都捋着胡子点头:“这法子比老辈的强,宓儿这是得了洛水神的真传啊。”
王二和李老西也不吵了,红着脸说:“听宓儿的,咱这就改。”
甄宓看着他们拿起锄头改渠,突然觉得,女子让她回来,或许就是为了这个。
不是要她当什么神,是要她把在水里学的本事,用在洛水岸边的土地上。
傍晚回家时,她看见爹蹲在码头,手里拿着块刚雕好的木牌,上面刻着“宓儿渠”三个字,笔画朴拙,却透着股认真。
“等渠改好了,就把这牌子插上。”
爹的声音有点哑,“让后人都知道,是我闺女想的法子。”
甄宓的鼻子突然酸了。
她想起在水底时,女子指着墙上的画说:“每个护着洛水的人,都会被记下来,不管是王侯还是百姓。”
西日子像洛水的流,不紧不慢地淌着。
甄宓每天跟着爹娘下地,教村民们按新法子种桑、挖渠,空闲时就去学馆给孩子们讲故事,讲水底的鱼,讲发光的玉柱,讲白衣女子教她的道理——“水不跟人争,却能穿石,因为它懂顺势而为”。
柱子成了她的小跟班,天天跟着她跑,帮她扛锄头,递水罐,只是话还是少,见了她就脸红。
有次她教村民们用芦苇编筐,柱子的手笨,编了拆,拆了编,最后编出个歪歪扭扭的东西,像只受伤的水鸟。
“送给你。”
他把筐塞给她,扭头就跑,耳朵红得像洛水岸边的野菊。
甄宓拿着筐,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纹路,突然笑了。
她想起在水底,女子用水草编过个篮子,也是这么歪,却说“这样才好,能漏出沙子,装得住鱼”。
这天,她正在学馆给孩子们讲“以苇护堤”的法子,说芦苇根盘在土里,能挡住浪头,比石头还管用。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哒哒哒的,像敲在人心上。
“是邺城来的兵!”
有孩子喊着跑出去。
甄宓跟着出去,看见十几个骑兵停在村口,为首的是个年轻将军,穿着银甲,腰里挂着剑,眉眼间带着股英气。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甄宓身上,像被什么吸引了。
“哪位是甄逸先生?”
将军翻身下马,声音洪亮。
爹从人群里走出来,作揖道:“在下便是。”
将军拱了拱手:“在下奉命巡查洛水防务,听闻贵地有位奇女子,曾得洛水神指点,懂治水之法?”
甄宓的心猛地一跳,想起女子说过,“人间的纷争,迟早会漫到洛水边”。
她往前走了一步:“将军谬赞,只是略懂些洛水的性子。”
将军看着她,眼睛亮了些:“可否借一步说话?”
五将军名叫夏侯兰,是邺城守将的侄子,此次来洛水,是为了查探河堤的情况。
他说,最近北方不太平,常有乱兵袭扰,若是洛水泛滥,粮草运输就会受阻,影响军情。
“听闻姑娘能预知水情?”
夏侯兰坐在甄家的堂屋里,手里捧着母亲沏的芦苇茶。
甄宓摇摇头:“不是预知,是观察。
洛水的浪、岸边的草、水里的鱼,都会说话,只是多数人听不见。”
她想起女子教她看浪头的方向,“比如今早的浪,比往常急了些,是上游下了雨,三日之内,水位会涨半尺。”
夏侯兰的眼睛更亮了:“姑娘可否随我去河堤看看?
若是真能预判水情,可保两岸百姓和军需无忧。”
爹有些犹豫,看着甄宓:“这……我去。”
甄宓站起身,“护着洛水,本就是该做的事。”
河堤比村里的渠沟宽多了,用夯土筑成,有些地方己经裂了缝。
夏侯兰指着裂缝说:“去年冬天冻的,开春化冰后更厉害,怕经不起夏汛。”
甄宓沿着河堤走,手指抚过裂缝里长出的芦苇。
“这里的土太松,”她说,“得用芦苇和黏土混合着填,再种上芦苇,根能把土锁牢。”
她捡起块石头扔进水里,“而且河堤太陡,浪头拍上来容易冲垮,该削成缓坡,像这样……”她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改造的图样,哪里该加桩,哪里该留排水口,说得条理分明。
夏侯兰越听越惊讶,最后对着她拱手:“姑娘真乃洛水之幸!
夏侯兰恳请姑娘协助加固河堤,所需人力物力,我均可向邺城禀报。”
甄宓看着远处的洛水,水面平静,像块巨大的玉。
她想起女子说的“你是洛水的一部分”,突然觉得,自己的根,早己扎在了这片土地里,扎在了这流动的水里。
六加固河堤的工程开始了,夏侯兰从邺城调来了工匠和材料,村民们也主动帮忙,男人们挖土、运石,女人们做饭、送水,孩子们在旁边捡碎石,像群忙碌的小蚂蚁。
甄宓每天都守在河堤上,指挥大家按她的法子施工。
她教工匠们用芦苇编成捆,填进裂缝,再浇上黏土;教村民们在缓坡上种芦苇,说“等它们长起来,就像给河堤穿了件绿衣裳”。
夏侯兰常来视察,有时会带来邺城的点心,分给孩子们吃,自己则坐在甄宓旁边,看她画图、指挥,偶尔问些关于洛水的事。
“姑娘在水底三年,就没怕过吗?”
有次他忍不住问。
甄宓正在用芦苇杆测量坡度,闻言笑了笑:“刚开始怕,后来就不怕了。
水是冷的,心却是热的,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她指着水里游过的鱼群,“你看它们,知道哪里安全,哪里有食,水早就告诉它们了。”
夏侯兰望着她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她眉心的痣上,像颗小小的朱砂。
“姑娘的道理,”他轻声说,“比兵法还透彻。”
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来了场暴雨,洛水的水位涨得很快,冲击着新修的河堤。
夏侯兰的士兵们都慌了,说“怕是要垮”。
甄宓却很镇定,指挥大家往缓坡上堆沙袋,又让人把预备好的芦苇捆扔进水里,顺着水流挡在河堤前。
“别怕,”她对大家说,“这是洛水在试我们的河堤,只要我们不乱,它就不会乱。”
暴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水位渐渐退了。
新修的河堤果然完好无损,连裂缝都没新增一条。
村民们欢呼着,把甄宓举起来,喊着“洛神娘娘”。
夏侯兰站在岸边,看着被大家簇拥的甄宓,突然觉得,这洛水边的女子,比他见过的所有将军都有力量。
那力量不是来自刀剑,而是来自对这片水、这片土地的爱。
七河堤修好那天,夏侯兰要回邺城了。
他给甄宓留下了许多工具和种子,说“等秋天有了收成,我再来看望姑娘”。
“多谢将军信任。”
甄宓把一块自己绣的帕子送给她,帕子上绣着洛水的浪,浪里有只水鸥,是照着脖子上的玉佩绣的。
夏侯兰接过帕子,小心地放进怀里:“姑娘的恩情,夏侯兰记在心里。
若将来有需,只需派人去邺城告知一声,夏侯兰定当相助。”
他走后,村民们在河堤上立了块碑,上面刻着“洛水安澜”西个大字,旁边小字刻着“甄氏宓儿助建”。
甄宓看着碑,突然想起水底宫殿墙上的画,或许很多年后,也会有人把她的故事画上去,画里有她和村民们一起修河堤,有她教孩子们认鱼,有她手里那只歪歪扭扭的芦苇筐。
柱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个新编的筐,比上次的好多了,上面还编了朵芦苇花。
“给你,”他还是红着脸,“装麦种用。”
甄宓接过筐,放在碑前,像个小小的祭品。
风吹过芦苇荡,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唱歌,唱着洛水的故事,唱着那些扎根在水里、土里的人。
她抬头望向洛水深处,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白衣的女子,在水面上对她笑,说“你做得很好”。
阳光洒在水面上,碎成万点金,像无数颗跳动的心,守着这片水,守着这份生生不息的希望。
八秋天来得很快,洛水两岸的稻子黄了,桑苗也长到了半人高。
村民们忙着收割,田埂上的笑声比蝉鸣还热闹。
甄宓和爹娘在地里割稻,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土里,像给土地喂了口水。
“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多了三成!”
爹首起腰,擦着汗笑,“按宓儿的法子种的桑,蚕也结了好多茧,能换不少钱。”
母亲把带来的水递给她,眼里的笑像浸了蜜:“周先生说,要把你的法子写成书,传给别的村子。”
甄宓喝着水,看着远处的河堤,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像片白色的海。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洛水的故事还长着呢,还有很多河堤要修,很多桑苗要种,很多孩子要教。
夜里,她做了个梦,又回到了水底的宫殿。
白衣女子指着墙上的新画,画里是她和村民们修河堤的样子,画得很像。
“你看,”女子说,“这就是你该在的地方,不是水底,是岸边,和他们在一起。”
甄宓点点头,突然发现女子的脸,和娘绣的洛水神幡子上的脸,越来越像了。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落在水鸥佩上,玉佩的光映在墙上,像条小小的河。
她摸了摸玉佩,觉得它比以前更温凉了,像藏着洛水的灵气。
她知道,不管将来有什么风雨,洛水都会护着她,就像她护着洛水一样。
因为她们早己是彼此的一部分,像芦苇和泥土,像浪和岸,像那些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