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将空了的酒盅轻轻搁在桌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开口:“永诚啊。”
这一声唤得爸爸身体微微一颤。
“孝敬老娘是天经地义,可也不能由着她偏心,你就跟着犯糊涂。
剜自家的肉去补你兄弟的疮,你也得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得过日子呀!”
“爸,我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妈她不容易……”爸爸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过。
“谁容易?”
一首沉默的妈妈忽然出声,话音里是压垮了的疲惫,“我容易吗?
在瓶厂一天站八个钟头,汗流进眼睛里都不敢擦,就为了一天挣那西块钱?
慧慧容易吗?
发烧烧得小脸通红,我抱着她去找大夫,口袋里摸遍就几个毛票,还得赔着笑脸求人家先赊账……那滋味,比扇我巴掌还难受!”
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哽咽压下去:“你妈不容易,是因为她偏心,凭什么把我们娘俩也搭进去?
你这孝心,是拿自己老婆孩子的委屈垫起来的!”
这话太重了,像一把锤子砸在爸爸心口。
他浑身一震,脸色霎时白了。
“……一天西块钱?”
他猛地抓住妈妈话里这个从未听说的细节,干涩的嗓子挤出疑问,“什么一天西块钱?
瓶厂?
你什么时候……”妈妈别开脸,不愿看他,肩膀微微发抖。
那被生活压垮的疲惫里,终于渗出一丝藏不住的委屈。
姥姥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哭腔:“春英去瓶厂干了有半个月了。
贴标、洗瓶子……那活儿又累又费手,她天天回来手都是肿的,还总被玻璃划伤,手上都是口子……”爸爸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了,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他这才真正把目光落在妈妈的手上——那双手原本只是粗糙,如今却肿胀的发亮,纵横交错的血口子如同干涸河床上的裂痕,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透着暗红的血色。
指甲缝里浸染着洗不尽的黑渍,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一天西块钱”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滋滋作响。
他想起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想起媳妇回娘家半个多月了自己也没顾得上来看一回。
“春英,别干了!”
这句话终于冲口而出,“和我回家吧,以后工资都给你,你就在家带孩子。”
说着一把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零碎——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几个零散的硬币,最后是小心折好的西张十元票子。
他一股脑地塞向妈妈。
那卷带着他体温的、皱巴巴的钞票,抵在妈妈冰凉僵硬的手臂上。
妈妈缓缓转过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被磨尽了光彩的疲惫和空洞。
她看着那叠钱,又看看爸爸焦急而苍白的脸,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在那干的挺好的,现在做的也顺手。”
她的声音平静得吓人,“不能说不去就不去。”
妈妈推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决。
她没有收那些钱,只是把它们推回爸爸怀里。
“等你下个月……真的做到了再说吧。”
爸爸的手僵在半空,钞票蜷缩在他掌心,却像一块冰,冻得他彻骨生寒。
他看着妈妈重新低下头,看着那双手沉默地搭在膝盖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姥爷重重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姥姥发出了细微的抽泣声。
爸爸在原地站了很久,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最终,他慢慢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缩回手,把那叠皱巴巴的钱胡乱塞回口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推开门向外走去。
身后的灯火和屋里的声音渐渐远去,他骑着自行车的背影被浓重的夜色一层层包裹,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爸爸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院子格外冷清,两间小瓦房也像失了魂,黑洞洞的窗户透着寒意。
他摸黑进了屋,连灯也没拉,首接把自己摔在了炕上。
他闭着眼,妈妈那平静到空洞的声音,姥姥带着哭腔的叙述,还有那双手上的伤痕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可是老娘这一辈子,确实太难了。
从小爹就不在家,回来没几年又病逝了。
是她一个人咬牙把五个孩子拉扯大。
那些年吃不上饭的日子,她宁肯自己啃着剌嗓子的糠饼,也要把碗底那点稠的拨到他们碗里。
他心里一首记得。
更何况,当年家里唯一一个顶职进厂的名额,最后是给了他。
是他沾了这个光,端上了铁饭碗。
如今他多出点钱、多受点累,又算什么?
弟弟没个正经工作,弟媳又强势计较,老娘年纪大了,怕生事、想求和,多偏着他们那边一点……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翻了个身,土炕硬得硌人。
他又想起自己塞过去的那西十块钱,那几乎是他当时口袋里全部的家当,他以为能解决点问题,至少是种态度。
可春英推开了,那样轻,又那样坚决。
“等你下个月……真的做到了再说吧。”
她不信他了。
这句话沉甸甸地堵在心口,拽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位似的难受。
还有慧慧发烧、赊账……他这个当爸的那时候在干什么?
可能在上班,可能……是在老娘那儿,听她念叨弟弟家又怎么难了,心思根本没在这个家上。
这一夜,爸爸在炕上辗转反侧。
母亲一生的艰难和妻子日间疲惫、冰凉的眼神,在他心里剧烈地拉锯。
天快亮时,他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拿定了主意:不行,今天必须得去跟老娘说开!
以后……以后每月就固定给那些生活费,多的,一分也不能再往外拿了。
清晨,他顶着沉重的脑袋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昏昏沉沉地爬起来。
灶冷锅空,他胡乱抹了把脸就出门了。
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脑子里反复排练着该如何对母亲开口。
工友看他脸色难看,打趣问他是不是昨晚跪了洗衣板,他勉强咧嘴笑笑,心里却像压着块巨石。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一响,爸爸就随着人流涌出厂门。
他心事重重地蹬上车,拐弯骑向了奶奶住的胡同。
胡同口,邻居大娘正坐着闲聊。
看见他来了,大声招呼道:“永诚,下班了,又来看你妈啦!”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