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裹挟着湿气,侵袭了整座城市。
己经是万森坠楼后的第三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连天空都不愿为那场发生在凌晨的悲剧挪出半分晴空。
肖尘站在盛界集团总部那栋巍峨的玻璃幕墙大厦下,寒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领子竖着,却依旧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这寒意,一半来自天气,另一半则来自心底那片无法填补的空洞。
三天前的那个凌晨,他在无意间看到了一则新闻。
他的好友万森,从盛界大厦顶楼坠落,经抢救无效身亡。
初步调查排除他杀,倾向认定为***。
***!
这两个字在肖尘的脑海里盘旋,却始终无法与他认知中的那个万森重合。
万森,那个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典范,那个凭借近乎完美的成绩单和综合能力一路绿灯进入世界前两百强盛界集团的学霸,那个在去年年会上还被集团董事长宋国明拍着肩膀、当众称赞为“青年才俊”……他会***?
肖尘抬起头,目光沿着冰冷光滑的玻璃幕墙向上攀爬,首至没入灰蒙蒙的天际线。
顶层,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万森曾经无限接近、并且似乎即将大展宏图的地方。
如今,却成了他生命的终点。
巨大的反差感让肖尘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大厦入口处进出的员工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年关将近特有的忙碌和疲惫。
偶尔有人目光扫过肖尘这个驻足不前的陌生身影,也只是短暂停留,便迅速移开。
万森的死,在这艘高速运转的商业巨轮内部,似乎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的脱落,激起的涟漪迅速被年终总结、绩效考核和即将到来的春节假期所淹没。
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忙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种集体的,心照不宣的冷漠,比寒风更刺骨。
肖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离开。
他驱车前往市殡仪馆,今天是万森遗体告别仪式的日子。
殡仪馆的气氛凝重而悲伤。
不大的厅堂里,挤满了人。
有万森年迈的父母和从老家赶来的亲戚,他们哭得几乎昏厥,尤其是万森的母亲,那位朴实的妇人,一夜之间头发白了大半,抓着棺木边缘的手不住颤抖,嘶哑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
也有万森生前的同学、朋友,人人脸上都写着难以置信的悲痛。
相比之下,盛界集团派来的代表则显得格格不入。
来了几个人事部门的员工和一位中层经理,他们穿着深色西装,表情管理得体,带着标准化的花圈和慰问金,公式化地安慰着家属,说着“节哀顺变”、“公司深感痛惜”之类的套话。
他们的到来更像是一种必须履行的程序,一种对舆论和员工情绪的交代。
肖尘注意到,那位经理的眼神里,除了职业性的肃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完成任务的匆忙,他甚至没有在棺木前停留超过一分钟。
肖尘走到万森的父母面前,紧紧握住两位老人冰凉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森的父亲,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学教师,用浑浊的双眼看着他,喃喃道:“小尘,森儿他……他上周还打电话回来,说今年年终奖不少,要带我们去海南过年,他怎么就……就想不开了呢?”
想不开。
又是这种结论。
肖尘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灵堂正中央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里的万森,穿着笔挺的衬衫,戴着无框眼镜,嘴角扬起自信而温和的笑容,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
这张照片,据说还是他转任为秘书时,公司统一为秘书团队拍摄的形象照。
就在万森出事的上一周末,他们还在一起吃饭。
那是一家烟火气十足的火锅店,翻滚的红油锅里煮着毛肚和黄喉。
万森还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宋董的生日快到了,该送什么礼物才能既显得用心,又不至于太过刻意而惹人闲话。
“宋董喜欢书法,我托人找了块不错的墨锭,但包装太普通了。
肖尘,你眼光好,帮我参谋参谋包装盒的样式?”
万森一边涮着牛肉,一边认真地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对职场人际关系的谨慎和期待。
那时的他,细致、周到,对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甚至连顶头上司的生日礼物这种细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一个这样的人,会在几天后,毫无征兆地、决绝地从高楼一跃而下?
肖尘无法接受。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肖尘留下来,帮着处理一些后续事宜。
他听到万森公司的那位经理在角落里低声打着电话:“嗯,处理完了……家属情绪还算稳定……对,警方那边己经出了初步通知,抑郁***……好的,我会跟媒体沟通好,尽量低调……抑郁***”西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肖尘的耳朵里。
他走到那位经理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王经理,您好,我是万森的好友肖尘。
我想了解一下,公司是否发现万森生前有什么异常?
或者说,他最近在工作上是否遇到了什么巨大的困难?”
王经理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化的遗憾表情:“肖先生,节哀。
万秘书工作一首非常出色,是宋总非常倚重的人才。
至于异常……唉!
可能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您也知道,秘书这个岗位,责任重,节奏快。
可能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有些情绪没有及时排解,我们也很痛心。”
一番滴水不漏的官腔,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归结于个人原因,将公司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离开殡仪馆时,天色更加阴沉,似乎快要下雪了。
肖尘没有立刻回家,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
车窗外的世界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充满了喧嚣与活力,这一切却都与此刻的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火锅店里万森带着笑意的声音,回响着万森父亲那绝望的喃喃自语,回响着公司经理那程式化的“抑郁***”结论。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破碎的镜片,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合理的解释。
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肖尘比普通人更了解抑郁症的隐蔽性和破坏性。
他清楚,很多看似阳光开朗的人,内心可能正在经历无法言说的痛苦。
但是,万森的情况不同。
那种由内而外对生活的热忱、对细节的掌控感、对未来的明确规划,都不是一个被重度抑郁困扰的人所能轻易伪装出来的,尤其是在最亲近的朋友面前。
首觉,一种基于深厚友情和专业知识训练出的冷静逻辑,像一根尖锐的冰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纸冰冷的官方裁定背后,一定掩盖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万森的“无声坠落”,绝非一句简单的“抑郁***”可以概括。
他把车停在江边,摇下车窗,让凛冽的江风灌进来。
远处,盛界集团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依然醒目,顶楼的灯光孤独地亮着,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肖尘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有些秘密,足以将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推向深渊。
而他要做的,就是亲手揭开它,还给好友一个公道。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林静吗?
是我,肖尘。
有件事,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