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潮气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贴在皮肤上。
顾夷川坐在门内的矮凳上,背抵着柱子,能感觉到木头里极细的颤。
他不敢闭眼,怕一闭眼,门槛下那些字就再也不肯露头。
大伯在门外蹲着,手里握着鼓槌。
鼓不响,他就用指节轻轻敲自己的膝盖,敲出一个缓慢的节拍。
那节拍像是给风听的,又像是给自己听的。
每一次指节落下,门槛下的木纹都跟着颤一颤,像有人在底下轻轻应声。
“你第一次看到泣珠?”
泠汐低声。
夷川点头:“它像是装着一条鱼。”
“是愿。”
泠汐把珠子捏在指间,珠光在她指背和睫毛上流了一圈,“每个人都有一点,平日散在话里和日子里,遇见祠,就会被收一点。
遇见潮,就会被带走一点。
我们用它照,能看清愿落在什么地方。”
“那它也能看清祟吗?”
“能看见祟留下的洞。”
泠汐抬眼,“祟不喜欢被叫到名字,但它喜欢在人留下的名上咬一口。”
夷川想到族谱上那一格干涸的痕,手心微微发热。
他把石玦往掌心里按了一下,石面传来一阵凉意,像秋夜里的一小口水。
那凉顺着血脉走,走到他的肩胛,再回到他的心口,把心口那一小团紧,轻轻按平了一分。
“你们鲛人为什么守‘鲛章’?”
他问。
“因为我们会哭。”
泠汐说,“我们哭出来的珠子,照人的愿,比照人的脸更清楚。
很多年前,海上有过一次很大的名字的倒塌,我们的泣珠照见太多恐惧,差点把海照碎。
后来祖母告诉我们:‘护名,不以私愿换安。
’倒塌?”
夷川追问。
“像渔网一下子被剪断。”
泠汐道,“每个结都散,鱼不会全走,但海会乱。
那时候,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当作网绳,用来临时系住一角。
后来这些人有的活,有的没活。
活着的,把名字的边角又缝回去了;没活的,名字就成了灯芯,供别人把灯点亮。
我们记他们,唱他们,写他们。”
门外的风忽然从左侧换到右侧。
大伯站起来,往右挪了一步。
他把鼓背靠在膝上,用手掌轻轻按鼓皮,像按住一只不安分的心。
那按的节律并不急,像在哄一个有点受惊的小孩。
“我能看看你的名字吗?”
泠汐忽然说。
夷川怔了一下:“你要照我?”
“只照到你的愿,不照你的脸。”
泠汐低笑,“我答应过不照人。”
夷川把手伸过去,掌心向上。
泠汐把泣珠轻轻放在他的掌心中央。
珠子一落,便像迅速找到了一个窝,往下沉浅浅一陷。
光,不像光,更像一层极薄的潮水,沿着他的掌纹铺开。
掌纹在那一瞬显得特别清楚,几条主线像几条河,一条往心,一条往掌根,一条往指间。
光水顺着掌纹流到指根时,突然停了一下,像是遇到了某个浅浅的堤。
“你小时候叫过一个小名。”
泠汐说。
“嗯。”
夷川的喉结动了一下,“我娘叫的。”
“她叫的时候,心里怕。”
泠汐道,“所以她把那个小名压在你的指根,怕它跑出去被海听见。”
夷川看着自己的手。
他看见光水在指根处打了一个小小的旋,然后往回退,像一条不敢过界的小鱼。
他忽然想起娘把他抱在怀里、把耳朵贴在他头顶时那种很轻的呼吸声。
那呼吸里有盐味,也有一股甜甜的米香味。
那时候,他的名字是被人抱着的。
“你现在要把它放出来吗?”
泠汐问。
夷川摇头。
他把另一只手盖上来,像给一只刚睡着的小兽盖被子。
“那就让它再睡一会儿。”
泠汐收回泣珠,珠光在空气里熄了。
门外,大伯忽然低低地“嘘”了一声。
他把鼓槌从袖里抽出来,往地上一敲。
不是鼓,是地。
那一敲落下,祠门槛下猛地冒出一缕黑,像墨被人用力吹散,细丝同时向西面爬。
“别动。”
大伯喝住两人。
他把鼓平放在膝上,用掌根滚了一圈,鼓皮发出一声低得几乎要被风吞掉的“嗡”。
那“嗡”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那些黑丝。
黑丝在地板上颤了颤,像被火烤到了脚。
“它在找名。”
泠汐握紧泣珠,声音轻得像在梦里说话,“别给它。”
夷川把石玦贴紧掌心。
他感到自己骨头里的那个名字又浮上来,像一朵小小的泡。
他怕它被看见,便学白天那样,把它折了一半,贴在胸口。
黑丝停了数息,然后像意识到门内有东西守着,慢慢退回门槛下,沿着木纹往下,消失在黑里。
“它不走远。”
大伯道,“它在门外闻。”
泠汐把泣珠举起,珠子在她指间转了半圈。
她没有让泣珠照木纹,而是很轻地把珠子贴在门框上。
门框是老木,岁月里被盐和手心的汗磨得发亮。
珠子贴着那一点亮处停了两息,忽然发出一圈极细的白光,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点了一盏极小极小的灯。
“它看不见我们。”
泠汐说,“我们也看不见它。
我们只让门看见。”
“门看见就够了。”
大伯附和,“门知道谁进谁出。”
祠里的人很少说话。
偶尔有人咳嗽,咳嗽声像从很深的井里捞上来的一口气。
有人在角落里打了个盹,又被风轻轻拍了一下醒来。
他们都不问“什么时候好”,也不问“要不要紧”,他们只把自己放稳,像把一个粗陶碗放在一张略微倾斜的桌子上,慢慢调,调到不滑。
“你怕吗?”
泠汐忽然问。
夷川想了想:“怕。”
他顿了一顿,“怕我不配叫我的名字。”
泠汐看他一眼,眼里软下来:“你刚才叫得很好。”
“是你在旁边。”
“我在也好,我不在也好。”
泠汐说,“你要学会自己叫。”
夷川垂眼笑了一下。
他看见泠汐指根处那一道白痕比白天深了一点,他想问,又忍住。
他知道问这个,会把她手背上那一点不稳叫出来。
——风换向的第二次,门槛下的黑影忽然不按规矩地窜了一寸,像一条细蛇突然抬头。
它没有往门里冲,而是往门柱上蹿,想绕过去。
大伯的鼓声一紧,按住它半寸。
泠汐的泣珠也在这时亮了一线,像一根极细的钩,钩住了黑影的尾。
“它不敢进门。”
泠汐说,“它要从人心里进。”
“我看着你。”
夷川低声。
他把手握紧,又放松。
他像在跟自己的手说话:“你别抖。
我们慢一点。”
泠汐闭上眼睛,轻轻哼起那一句“护名”。
她没有把尾音收紧,而是让它在喉咙里打了一个极小的回弯。
那一弯像是在一个极暗极窄的地方留了一扇极小的窗。
窗外的风望了一眼,犹豫,转身走了。
黑影在门柱上停住了。
它像一块被水泡软的黑布,顺着木纹慢慢滑下来,最后不见。
“这回它走远了。”
大伯说。
他把鼓换了个角度,鼓面朝上,像把一只碗端稳,“留人睡。”
祠里的几个人像被施了法,几乎同时轻轻叹了一口气。
夷川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首憋着气,胸口有点疼。
他把手放在心口,轻轻拍了两下,像在拍一只劫后余生的小鸟。
泠汐把泣珠收回掌心,手指合上的那一刻,她的肩线也慢慢放下来。
她靠在柱子上,微微仰头。
灯光从她的下颌往上铺,铺到鼻尖,就淡了。
她看起来很累,但眼里的那点亮没有淡。
“你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吧?”
夷川问。
“海里没有‘安稳觉’这个词。”
泠汐说,“海睡的是‘轮’。”
“轮?”
“我睡一半,另一半替我看海。
下一‘轮’换。”
泠汐笑,“鲛人睡觉也要有人值夜。”
夷川也笑。
他突然觉得,很多人其实都在这样睡。
他小时候娘在灶边打盹,手还按在锅盖上,那也是“轮”。
——夜将尽时,门槛下的木纹变得清楚了。
不是因为黑退,而是因为光来了。
最早的一线光没有颜色,像一口气吹在一块冷石上。
祠里的灯在这时轻轻颤了一下,像一个守夜的人终于可以把背放松一寸。
大伯起身,带着一种老人的迟缓,却也带着一种守住的镇静。
他把鼓背在背上,像背一个孩子。
他回头看门内两人,眼里有一种很深的柔:“出海。”
夷川还没反应过来,大伯己经把“出海”两个字放在门槛上。
那两个字像两块石头,护在门的两侧。
风从它们中间过,像从两块石头之间的狭缝过,不吵。
“我不明白。”
夷川坦白。
“风往北,潮反。”
大伯说,“你们守心,我们守屋。
灯要人守。”
泠汐看了夷川一眼。
她的眼里有光,比泣珠里的更软。
她点头:“我带路。”
“带路?”
大伯终于回头,像第一次认真看这个海里来的女子。
泠汐抬手,露出手背上那一道浅浅的白痕:“我认得海里的字。”
大伯看了她很久,像在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段歌。
最后他点头:“你们去。
别回头。”
“为什么不回头?”
夷川问。
“回头就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大伯说,“那些东西认识你。”
“我记住了。”
夷川道。
“还有。”
大伯补了一句,“路上若要借名,先问众。”
“问谁?”
“问你们遇见的人。
问海。”
白泽在门外笑了一声:“问戏。
戏里有人,戏里有海。”
他把那根刻着“戏谱”的小竹签递给夷川,“插在你们走过的地方,风会记下你们说的话。”
夷川接过竹签,郑重地点头。
祠门开了。
他们三人跨出门槛。
夷川回头看了一眼,门槛下的字这次没有躲,反而轻轻浮了一线,像在说:“去吧。”
村口的路很窄,只容两人并肩。
洛姒在前面,步子不急不缓。
她的刀在背上不响,像一条懂事的鱼。
泠汐走在夷川旁边,袖口不时轻轻碰到他的手背。
那碰像潮水碰到岸,既不退,也不进,只在那儿。
走到海汊的时候,天色全亮。
海风把夜里留下的盐味吹淡了一层。
白泽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像是一首在某处看着。
他把两块硬饼和一包干鱼递给三人,又把薄册往上一抬:“我从岸上写。”
“先生不去?”
泠汐问。
“我去另一个地方。”
白泽笑,“戏要有观众,路要有人写。
我去等一个会唱谣的人。”
洛姒点头:“在北面等我们。”
白泽摆摆手,像摆一只极轻的扇。
夷川把“戏谱”竹签别在胸前,扭头看了一眼东山。
祠门里,大伯的背影像一棵不会倒的小树。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家”的一个用法:不是一个地方,是一个“回声”。
“走吧。”
泠汐说。
“走。”
夷川应。
他们踏上文鳞,水在脚下像书页一样翻开。
第一片鳞略滑,第二片就稳。
夷川把脚心里的那个“人”字轻轻往下一按,水便在他脚下变得像被晒了一刻的木板,不烫,不湿,正合。
风在耳边跑,像要赶赴某个约定。
海上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地方在等他们——那里有灯,有风,有人。
也许还有名字,正在被风一下一下地试探。
“去北冥。”
洛姒说。
“去北冥。”
两人同声。
潮把他们推向北方。
路径在水上写开,字在他们脚下一个一个稳下来。
(下一章:鲛章残页 / 风伯之羽 —— 路上试照愿、节律初学,风伯之羽现迹;小试祟丝,立第一座“回声”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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