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带着刚睡醒般的沙哑慵懒,尾音微微上挑,像一片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在心尖上。
可落在苏沫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不想退?
这弱鸡王爷是不是摔坏脑子了?
被她一个过肩摔撂倒,肋骨都断了一根,颜面扫地,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他居然说不想退婚?
原主记忆里,这位小王爷萧允对“苏沫”的厌恶可是深入骨髓,避之唯恐不及,无数次公开表示宁可剃度出家也绝不娶她过门。
现在她主动来退婚,他不该是敲锣打鼓、感激涕零地立刻答应吗?
这唱的是哪一出?
苏沫握着狼牙棒的手紧了一下,心头那股因为穿越和被迫背锅而积压的邪火“噌”地又冒起来三丈高。
她眯起眼,透过那越开越大的门缝往里瞧。
门内光线略暗,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墨色云纹的锦袍,随着门开,渐渐显露出倚在门边的一道颀长身影。
萧允竟亲自来了。
他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唇色也有些浅淡,但那双凤眸却亮得惊人,里面漾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似笑非笑,全然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或者阴鸷。
他甚至没有看其他人,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味?
他一手随意地搭在门框上,宽大的袖口垂下,另一手似乎虚虚按在肋下,姿态瞧着有些虚弱,偏偏那股子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此刻漫不经心的气场,压得门口一众原本剑拔弩张的王府侍卫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不敢首视。
苏沫上下打量他一遍,嘴角一撇,毫不客气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怎么?
摔一下还把耳朵摔聋了?
听不懂人话?”
她将狼牙棒往地上重重一顿,“磕啦”一声脆响,打破了诡异的寂静:“我说,退、婚!”
萧允像是没听到她话里的刺,目光在她扛着的狼牙棒上转了一圈,眉梢微挑,非但不恼,眼底那抹玩味反而更深了。
他轻轻“嘶”了一声,像是牵动了伤处,语气却依旧慢条斯理,甚至带着点儿欠揍的调侃:“苏大小姐……咳咳……今日倒是,格外有精神。”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她因怒气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慢悠悠地补充道:“这聘礼己过,三书六礼行了大半,天下皆知你我是圣旨赐婚,即将礼成。
此刻你说退婚……”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无视了周围瞬间变得更加惊恐的抽气声,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门内门外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听清:“……是觉得我镇北王府的门楣,可以任你轻易践踏?
还是觉得陛下的金口玉言,如同儿戏?”
这话一出,气氛瞬间陡变!
刚才那些还在震惊于苏沫胆大包天和王爷诡异态度的侍卫们,脸色霎时肃穆起来,看向苏沫的眼神重新带上了冰冷的压力。
是啊,这不仅是两家私怨,更牵扯到皇家的颜面!
圣旨赐婚,岂是儿戏?
岂容她一个女子说退就退?
苏沫心头一凛。
妈的,失策了。
光顾着发泄情绪和摆脱这坑爹的婚约,忘了这古代封建社会皇权至上的破规矩!
原著里“苏沫”作天作地都没退成婚,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层顾忌。
这萧允,轻飘飘几句话,就把一顶“藐视皇权”的大帽子扣了下来!
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攥着狼牙棒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发白,脑子飞速转动。
硬刚肯定不行,跟皇权硬碰硬,死路一条。
认怂?
那更不可能!
她苏沫字典里就没这两个字!
就在她飞速思考对策,是暂时战略性撤退再从长计议,还是豁出去继续胡搅蛮缠时,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
“沫儿!
逆女!
你还不住手!”
苏沫头皮一麻,这声音……是原主那个便宜爹,永昌侯苏翰!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永昌侯苏翰带着几个家仆,正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地狂奔而来,官帽都跑歪了,额头上全是冷汗,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显然是得到消息赶来阻止她“作死”的。
永昌侯压根不敢看门内萧允的脸色,冲到近前,先是朝着门的方向胡乱作了个揖,声音发颤:“王、王爷恕罪!
小女……小女昨日受了惊吓,魔怔了!
胡言乱语!
做不得数!
做不得数啊!”
说完,一把死死抓住苏沫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压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惊惧:“我的小祖宗!
你真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啊!
快跟王爷磕头认错!
把这破玩意儿扔了!
快!”
他试图去夺苏沫手里的狼牙棒。
苏沫手腕一抖,轻易挣脱了他的钳制,永昌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脸色更白了。
“爹你别添乱!”
苏沫烦躁地低喝一声。
“我添乱?
我……”永昌侯气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门内的萧允又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让永昌侯瞬间僵住,所有动作停滞,冷汗涔涔而下,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萧允的目光掠过狼狈不堪的永昌侯,最终又落回一脸不耐却眼神锐利的苏沫身上,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侯爷不必惊慌。
苏大小姐……性情率真,本王,甚觉有趣。”
有趣?!
永昌侯和周围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觉得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者王爷真的摔坏脑子了。
萧允仿佛没看到他们见鬼一样的表情,继续慢悠悠地道:“今日之事,不过玩笑。
婚约乃陛下亲赐,岂容更改?
苏大小姐……”他刻意拖长了调子,看着苏沫瞬间黑下来的脸,眼底笑意更深。
“这婚,你怕是退不起。”
他微微首起身,虽脸色苍白,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流露出来:“昨日别院之事,乃本王与苏大小姐之间些许……误会,外人不得妄议。
若让本王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他凤眸微眯,扫过门口侍卫以及远处窥探的人群,声音淡了几分:“决不轻饶。”
“都散了吧。”
他最后吩咐了一句,目光在苏沫气得几乎冒烟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唇角似乎勾了一下,随即竟不再多言,转身,墨色衣袍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慢悠悠地由侍卫扶着,向府内走去。
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永昌侯劫后余生般的瘫软、在家仆的慌乱搀扶、在无数道震惊、茫然、探究的视线中,以及苏沫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沉重地,重新关闭。
“哐当。”
一声闷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呆若木鸡的永昌侯,是哗然之后又被迫死寂的街市,是扛着狼牙棒、计划彻底失败、还被打上“退不起婚”标签的苏沫。
门内,萧允缓步走在回廊下,听着身后大门合拢的声音,抬手轻轻按了按刺痛的肋下。
侍卫长亦步亦趋,低声担忧道:“王爷,您的伤……何必亲自出来?
那苏大小姐实在……”萧允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
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深的、与方才门外慵懒截然不同的玩味弧度。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过肩摔……狼牙棒……退婚……苏沫……你到底是终于疯了,还是……换了个人?”
凤眸之中,光影明灭,兴趣盎然。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