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三年的冬,冷得像淬了冰。
柳家后院柴房的破窗棂外,雪沫子被风卷着,扑簌簌往里面灌,把角落那堆干草都染成了白灰色。
萧衍缩在干草堆里,手腕上的铁链冰得刺骨,与皮肤相磨的地方己经渗出血珠,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得伤口***辣地疼。
他才八岁,却己尝遍了人间冷暖——父亲萧靖刚被乱箭射成刺猬没几天,他就被当作“抵债的物件”,塞进了杀父仇人的家门。
“哗啦——”柴房门被猛地推开,寒风裹着雪碴子扑进来,萧衍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柳焉像只骄傲的小凤凰,穿着簇新的鹅黄棉袄,身后跟着管家,一脚踏进这破败的柴房。
她那双杏眼瞪得溜圆,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萧衍身上:“萧家的狗奴才!
我爹是被你爹杀的,你现在落到我手里,就得乖乖听话!”
萧衍缓缓抬头,那张与萧靖七分相似的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黑黢黢的眼,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仿佛眼前的仇恨与他无关。
就是这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把柳焉的怒火彻底点燃了。
她想起三天前梅林里父亲倒下的惨状,想起母亲哭到晕厥的模样,小手攥得死死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看什么看!
你爹是杀人凶手,你就是小杂种!”
她弯腰捡起根细柴棍,扬手就要往萧衍身上抽。
“小姐使不得!”
管家慌忙拦住,“夫人说了,留着他有用,不能伤重了。”
柳焉被拦得一个趔趄,气得小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
她狠狠瞪了萧衍一眼,把柴棍往地上一扔,“啪”的一声脆响:“有用?
有什么用!
我要他给我爹偿命!”
萧衍始终沉默着,慢慢挪了挪身子,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靠着,仿佛柳焉的歇斯底里,只是一场无关的闹剧。
这时,柳母身边的大丫鬟冷着脸进来:“萧衍,夫人让你去马厩喂马,那匹西域宝马要是瘦了一两,仔细你的皮!”
萧衍没说话,挣扎着站起来。
铁链“哗啦哗啦”地响,他手腕上的血泡被磨得更疼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顺从地跟着大丫鬟往外走。
柳焉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心里更堵得慌。
她觉得这萧家的儿子,跟他爹一样,都是没血性的懦夫!
“站住!”
柳焉突然喊。
萧衍停下,缓缓转身。
柳焉跑到他面前,仰着小脸,像只炸毛的小兽:“萧衍,你听着!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柳家的马奴,最下等的奴才!
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
敢不听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萧衍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不像个孩子。
他沉默片刻,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算你识相!”
柳焉哼了一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这才跺着脚跑远。
萧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脸上的平静终于裂了条缝。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铁链,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粗布麻衣,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冷光。
他被带到马厩,那匹西域宝马正不耐烦地刨着蹄子。
萧衍默默拿起马草,动作熟练地喂起马——他以前在萧府,没少干这些活。
天色暗下来时,萧衍被赶回柴房,铁链锁在角落的柱子上,只能缩在干草堆上过夜。
半夜,柳焉在床上翻来覆去。
她闭着眼,眼前却总晃着萧衍那张平静的脸,还有他手腕上渗血的铁链。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该恨他入骨,可为什么看到他受苦,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莫名地不舒服。
鬼使神差地,她爬起来,摸黑溜到母亲的妆奁前。
她记得母亲有块很特别的玉佩,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平时宝贝得很。
柳焉蹑手蹑脚打开妆奁,果然在最底层摸到了那半块月牙状的玉佩。
玉质温润,上面似乎刻着字,却模糊得很,像是没完工。
她把玉佩揣进怀里,又偷偷溜到柴房外。
破窗洞里,能看到萧衍蜷缩在干草堆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柳焉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柴房门。
寒风灌进来,萧衍立刻醒了,警惕地睁开眼。
看到是柳焉,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柳焉走到他面前,把玉佩“啪”地扔在干草上:“给你!
不是同情你,只是觉得……你爹杀了我爹,你落到这步田地,也算报应。
这块玉是我爹留下的,就当抵消你爹欠我们柳家的一点债!”
她说完,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飞快地跑了出去,连头都没回。
萧衍看着地上的半月玉,又看了看柳焉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他慢慢捡起玉佩,入手温润,上面果然刻着两个模糊的字——“衍”和“焉”,像是匆忙间留下的痕迹。
他把玉佩贴身藏好,重新躺下。
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雪还在无声地落着,仿佛要把所有恩怨都埋进白茫茫的地里。
可萧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他的命运,从踏入柳家的这一刻起,就和那个叫柳焉的女孩死死纠缠在了一起。
而那半块半月玉,就像个无声的契约,把他们的名字,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接下来几日,萧衍成了柳家最下等的马奴,天不亮就起来喂马、扫马厩,晚上就睡在冰冷的柴房里。
柳焉偶尔会来看他,有时是故意找茬骂他几句,有时却只是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得很。
萧衍始终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只是在没人的时候,他会拿出那块半月玉,反复摩挲上面的刻痕。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块玉佩,更是一个谜团——关于柳家、萧家,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的谜团。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还有那封带着“皇”字的密信残角,到底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而柳焉,看着萧衍日复一日地干着脏活累活,看着他手腕上的铁链印越来越深,心里的感觉也越来越奇怪。
她明明该恨他,可为什么看到他受苦,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隐隐有些……不安?
她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都赶跑。
萧衍是仇人的儿子,是她的奴隶,她不该有别的想法!
只是,命运的齿轮,己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转动了。
这对背负世仇的少年男女,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