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锈迹斑斑的消防楼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
陈默靠在走廊尽头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旁,指尖夹着的烟燃了半截,灰白的烟灰将落未落,像他此刻悬在半空的人生。
办公室里,派出所长老赵的声音隔着门缝挤出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混合着无奈与焦躁的腔调。
“……对,就是他。
还能有谁?
……我知道不合规矩,但……唉,您也看到了,我们实在是没辙了,孩子己经失踪超过二十西小时……”陈默深吸了一口烟,任由那股辛辣沉入肺叶,再缓缓吐出。
窗外是灰蒙蒙的县城景象,低矮的楼房,湿漉漉的街道,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这里和他曾经熟悉的那个充斥着高科技犯罪与血腥谜案的省城,仿佛是两个世界。
也好。
他想着。
这里的气味简单得多,除了雨水的土腥味,就是老房子淡淡的霉味,偶尔夹杂着隔壁小吃店飘来的油腻腻的饭菜香。
没有血腥味,没有尸体***时那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更没有那些藏在人心最阴暗角落里的、冰冷刺骨的恶意。
老赵挂了电话,推门出来,脸上堆着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他搓着手,走到陈默身边。
“陈老师……”老赵开口,语气恭敬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远,“城西……那家五金店老板的儿子,昨晚没回家,今天也没去学校。
家里人都急疯了。”
陈默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
雨幕中,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小男孩正举着书包顶在头上,飞快地跑过水洼。
“失踪未满西十八小时,立案标准不够。”
他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是是是,规矩我懂。”
老赵连忙点头,“但……那孩子才十岁,平时老实得很,从没这样过。
他妈都快哭晕过去了。
您看……能不能,再从您的专业角度,给分析分析?”
“专业角度?”
陈默终于转过头,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所有的光投进去,都会被吞噬得一干二净,“我的专业是分析死人,或者分析快要变成死人的人。
找活孩子,不是我的专业。”
老赵被他这话噎得一口气没上来,脸色有些发白。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男人是上面硬塞过来的“宝贝”,据说以前在省厅是顶尖的人物,破过不少骇人听闻的大案。
但也听说他犯了严重的错误,具体是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是被“下放”到这里来“冷静”一下的。
平日里,陈默就像个幽灵,除了必要的交接,几乎不与人交流,只是把自己关在借用的档案室里,对着那些发黄的陈年旧案卷宗,一看就是一整天。
但老赵见识过他的本事。
一个月前,一起看似意外的老人坠楼案,所有人都认为是失足,只有陈默,在勘查现场十分钟后,指着阳台边缘一处几乎看不见的摩擦痕迹,以及楼下花圃里几株被踩倒的鸢尾花,平静地推断出老人是被其长期家暴的儿子推下楼的,甚至精准地描绘出了儿子作案时的心理状态——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极度的厌倦和解脱。
证据后来果然被找到。
那眼神,老赵至今记得。
陈默在指出真相时,眼神里没有任何破获案件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悲悯与……疲惫。
仿佛他看见的不是一桩案件的真相,而是整个世界无可救药的堕落。
“陈老师,就……就当帮个忙。”
老赵几乎是恳求了,“孩子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我这心里……”陈默沉默地看着老赵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掐灭了烟蒂。
“最后一次询问他母亲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小时前。”
“当时她在哪里?
在做什么?
语气怎么样?
除了哭,还说了什么特别的词?
身边有什么声音?”
陈默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来,又快又准。
老赵愣住了,努力回忆着:“在……在家吧?
好像是在打电话找亲戚帮忙?
语气肯定是着急啊……说了什么……哦,她好像一边哭一边骂,说‘小兔崽子要是因为那破游戏机出事,我非揍死他不可’……声音?
好像……有点电视的声音?
新闻频道?”
陈默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敲击,像是要在虚无中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丝线。
“……游戏机。
新型号的,很贵。
他念叨了很久,父母没给买。”
陈默喃喃自语,“他不是自己跑的。
他是觉得有了得到游戏机的‘捷径’,或者,看到了得到它的‘希望’。”
他猛地睁开眼:“失踪地点附近,有没有新开的,或者比较隐蔽的电玩店、二手电器维修铺?
或者……最近有没有陌生的、看起来出手大方的‘叔叔’‘哥哥’在附近逗留过孩子?”
老赵一脸茫然。
陈默己经拿起了外套:“去找。
重点查附近所有能接触到游戏机的地方。
还有,问问他同学,最近有没有人炫耀过能便宜搞到游戏机,或者带他们去‘好玩’的地方。”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老赵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抓起对讲机布置下去。
半小时后,消息传来。
孩子在邻街一家新开的、藏在巷子深处的二手游戏店里被找到了。
店主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用免费打游戏和“抽奖送游戏机”的噱头,引诱了好几个孩子过去,趁机进行猥亵。
那孩子因为去得晚,还没来得及受害。
警察破门而入时,那孩子正抱着一台旧游戏机,玩得忘乎所以。
陈默没有去现场。
他依旧站在走廊里,听着楼下传来的骚动、家长的哭喊、罪犯被押上车的呵斥。
他点起了第二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男孩跑过水洼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身影的旁边,隐约浮现出另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穿着旧校服、瘦弱、沉默的男孩,低着头,站在无尽的雨幕里。
他用力眨了眨眼,幻影消失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
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久到电话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
几秒后,一条短信钻了进来,发信人赫然是他曾经的导师,省公安厅的方木教授。
短信内容极其简短:“有案子,需要你。
立刻回来。”
陈默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烟灰终于落下,碎在地上。
像某种预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