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是在一种微妙的沉默中进行的。
桌上的菜色简单,是爷爷一贯的粗茶淡饭。
林妙可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
爷爷林国安吃得很少,只是偶尔夹一筷子青菜,目光时不时落在孙女身上,欲言又止。
堂屋里的电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那尊被香火熏得黝黑的神像,在阴影里沉默地俯瞰着他们,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在学校……都还好?”
林国安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
“嗯,挺好。”
林妙可简短地回答。
她不想谈论学校的任何事情,那会让她觉得眼前这个充满香火味的世界更加割裂。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
“白天那个李老西,”林国安忽然转了话题,声音低沉了些,“后山的孤坟,埋的是几十年前逃荒来的外乡人,死得冤,怨气重。
他非要去动那坟头的石头回家垫猪圈,这才惹上了麻烦。”
林妙可抬起头,首视着爷爷:“就算真有所谓的‘怨气’,那也是精神层面的影响。
他的腿是细菌感染,是物理层面的病变。
爷爷,你应该劝他去医院。”
“医院?”
林国安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无奈,“你以为没去过?
镇上的医生看了,开了药,打针,没用。
人越来越糊涂,伤口烂得更快。
有些‘病’,医院的药不对症。”
他的语气里没有炫耀,也没有对科学的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笃定。
这种笃定让林妙可感到一阵心寒。
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
“妙可,”林国安放下筷子,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显得异常苍老和疲惫,“林家……有些事,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堂屋后方那间常年上锁的偏房。
那是林妙可从小被严禁靠近的地方,是林家真正的“禁忌之地”。
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串响动后,“咔哒”一声,老旧的锁舌被拨开。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特殊草药气息的味道从门缝里涌出。
林妙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她跟在爷爷身后,迈进了这个充满神秘感的房间。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
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颜色暗沉的神龛,上面供奉的并非堂屋里的那尊神像,而是一个模糊的、似乎由某种深色木头雕刻而成的女性轮廓,面容不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与……哀伤。
神龛前的香案上,没有寻常的贡品,只摆放着几件古怪的器物:一个边缘有些破损的铜镜,镜面模糊,照不出清晰的人影;一把尺子长短的、颜色暗红的桃木剑,上面刻满了比爷爷法袍上更复杂的符文;还有几个小巧的、用藤草编织的人形物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着一幅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人眉目俊朗,依稀能看出爷爷年轻时的影子,穿着对襟短褂。
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面容清秀,温婉地笑着,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女童。
林妙可的目光凝固在那个年轻女子的脸上。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这是你太爷爷,和林家世代侍奉的‘守村神’。”
林国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回音,显得格外幽深。
他指向那个模糊的木雕。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移向照片上的年轻女子,声音陡然变得沙哑、艰涩:“这是你姑姑……林素云。”
**姑姑**。
这个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林妙可的心湖,漾开一圈圈寒意。
家族里那个不能被提及的禁忌,此刻终于以一种具体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
照片上的女子笑容温婉,眼神纯净。
她怀里的女童,天真烂漫。
“她……现在在哪里?”
林妙可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林国安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避开了孙女的目光,浑浊的双眼望向那尊悲悯的木雕,仿佛能从那里汲取一丝力量,或者说,承受那份无尽的沉重。
长时间的沉默,几乎要让林妙可窒息。
终于,他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她……为了守住这村子,为了平息一场更大的灾祸……献祭了。”
**献祭**。
这个词带着远古的血腥与残酷,猛地砸在林妙可的认知上。
在她二十多年唯物主义的生命里,这个词只存在于历史书或者志怪小说中。
科学、医学、理性……所有这些她赖以构建世界的基石,在这一刻,在这个布满灰尘与禁忌的房间里,被爷爷口中那两个沉重的字眼,砸出了一道深刻的裂痕。
她看着照片上姑姑温婉的笑容,再看看爷爷那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的、写满痛苦与愧疚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了上来。
夜晚的微风从敞开的房门吹入,带来一丝稻田的清新,却吹不散这屋內浓得化不开的陈腐与悲怆。
林妙可忽然明白,这个暑假,她回来的目的,恐怕远不是“看看爷爷”那么简单。
林家村的夜晚,隐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更暗的秘密。
而她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被笼罩在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