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万籁俱寂，只余檐角铜铃被夜风拨弄，发出断续而清冷的碎响。
“悬镜斋”二楼的书房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书桌一角那盏仿古的青瓷台灯，光晕昏黄，勉强照亮一隅。
柳玄意靠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椅里，阖着眼。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式盘扣上衣，料子软塌，衬得他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倦意更浓。
他并非真的睡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紫檀木扶手内侧缓缓摩挲，那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每一道刻痕都浸透了岁月与人气。
桌案上，一方端砚，一支狼毫，还有几枚温润如玉的铜钱散乱地搁着，映着灯影，泛着幽光。
楼下隐约传来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巷口熄灭。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该来的，总会来。
他缓缓睁眼，那双眸子在昏暗中并无多少神采，甚至带着一丝血丝，唯独深处一点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漠然，沉淀得如同古井。
他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素白宣纸，铺开，镇纸压平。
然后提起那支狼毫，在砚台中饱蘸了墨，悬腕，落笔。
笔尖触纸，力透纸背。
只有一个字——“封”。
墨色淋漓，笔画虬结，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转圜的决绝。
他放下笔，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紧紧攥住，指节泛白。
这个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捕捉，却耗掉了他此刻积攒起的大半气力。
他靠回椅背，更深地陷进去，仿佛要将自己与这沉暗的古旧书房融为一体。
楼下，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是他的老仆福伯。
福伯没有上楼，只是在楼梯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慢得磨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半个时辰，巷子里开始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起初是压低的交谈声，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由疏到密，最终汇聚在“悬镜斋”那扇紧闭的乌木大门前。
声音渐渐嘈杂起来，带着焦灼，带着难以置信，还有几分试图克制却依旧泄露的不满。
“柳先生……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笑吧？
上周还说好为我新项目起一卦的！”
“里面亮着灯，人肯定在，为何不开门？”
“再敲敲看！”
笃笃笃的敲门声变得急促，混着门环撞击木门的沉闷回响，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坎上。
柳玄意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木雕。
外面的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听得见，却入不了心。
首到那喧哗声浪几乎要掀翻这小小的书斋屋顶，他才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站起身，动作因长久的静止而略显僵硬。
没有整理衣冠，他就这样穿着那身软塌的家常衣裳，一步步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福伯己守在一楼通往后院的小门边，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
“先生……”他欲言又止。
柳玄意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走到大门前，略停一瞬，然后，猛地抬手，抽掉了那根沉重的枣木门栓。
“哗——”门扉洞开。
门外鼎沸的人声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轰然涌入！
刺目的闪光灯瞬间亮成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狭窄的青石巷弄，一首蔓延到巷口，还在不断有人试图往前涌。
前排的，多是熟面孔，本城乃至全国都叫得上名号的富豪、当红的明星、手握权柄的人物，此刻个个失了平日里的从容气度，脸上写满了惊疑、急切，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后排的，则是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对准了他，快门声此起彼伏。
“柳先生！
封卦是什么意思？
您要金盆洗手？”
“玄意大师，您不能这样啊！
我那桩生意就等您一句话定乾坤了！”
“柳先生，看在我们多年交情……大师……”七嘴八舌，声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柳玄意站在门槛内，身形在混乱的人群映衬下，显得有些单薄。
但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甚至没有提高声量，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悄然弥散开去，周遭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种紧绷的、充满期待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一个解释，一个收回成命的转机。
柳玄意的目光却平静得可怕，缓缓扫过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欲望与不安的脸。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诸位，请回吧。
柳某，卦尽于此。”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开！
“什么？！”
“卦尽于此？
这……这从何说起！”
“柳先生，您总得给个说法吧！”
“是不是有人出更高的价钱请您独享？
我出双倍！
不，三倍！”
惊愕、不解、愤怒、惶急，种种情绪在人群中爆发开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几名黑衣保镖奋力组成的人墙在推搡中摇摇欲坠。
柳玄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褪去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再次抬手，压下喧嚣。
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让所有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跟着一沉。
然后，他抬起手臂，越过了前排所有殷切、焦灼的视线，越过了那些平日里需要他仰视、此刻却在他面前显得无比卑微的显贵名流，笔首地、坚定不移地，指向了人群后方——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刚挤进来的林晚星正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她只是想趁乱来看看偶像明星，压根没想过会卷入这种局面。
“你们，”柳玄意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死寂的巷弄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人心上，“要求的人，不该是我。”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落在了林晚星脸上，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向更深远的地方。
“是这位……小姑娘。”
林晚星浑身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柳玄意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那句让她如坠冰窟、毛骨悚然的话：“她，能看到你们的……死期。”
“轰——！”
人群彻底炸了锅！
惊呼声、抽气声、质疑声、相机更加疯狂的快门声……所有的声音和视线，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懵在原地的林晚星彻底淹没。
她感觉血液冻结，西肢冰凉，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站立不住。
不……不是的……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极度的恐惧让她猛地顺着柳玄意手指的方向，僵硬地转过头——她身后，只有“悬镜斋”侧面墙壁上，镶嵌着的一面极大的、古老的落地铜镜。
镜框是黯沉的黑木，雕刻着繁复的鸟兽缠枝花纹，镜面因年代久远，己经有些模糊不清，泛着昏黄的水银光晕，清晰地映照出她自己那张惊恐万状、毫无血色的脸。
以及，她身后，那一片因柳玄意一句话而彻底失序、骚动不安的、黑压压的人群。
柳玄意指的，根本不是她。
是那面镜子。
那面空无一人的、冰冷的、映照着众生惶惑面相的……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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