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子里夜风转凉，湿冷贴骨。
顾瑾瑜喘息着靠在斑驳墙根，心头仍燃着那场火的余烬。
耳边，是脚步声自黑暗深处溅起湿漉回响。
他屏住呼吸，手掌紧压着脏兮兮的布裹包裹，手心留着微微颤抖的余温。
那脚步在转角停住，一道清隽嬉笑冲破死寂。
“兄弟，看你这狼狈样，莫不是欠了谁的钱？”
声音不大，却分明带了市井无赖的快活和点调侃。
顾瑾瑜警觉地抬头，只见夜影下，少年身形瘦削，衣衫虽旧却打理得体面。
碎发遮了半只眉眼，一双眼亮得像冬夜里的残星。
“你是谁？”
顾瑾瑜暗自横了横，保持与男子的距离。
“喏——”少年朝自己胸口拍了拍，“裴无忌。
城南竹巷的野小子也，混了这三条街。
你要是躲仇家的，不妨借我屋檐一角。”
顾瑾瑜迟疑。
他读出对方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机敏——和他一样活在刀尖上的人，见惯了夜色与谎言。
他没有回答，低头快步绕过巷角。
谁知那裴无忌嘴角一咧，脚步挪动比他还快，熟练无比地将他引入另一条小巷，途中捡起一块半干的馒头递过来。
“别饿着，以后逃命用得着力气。
再说了，你一脸外乡打扮，昼夜里跑，总会被人盯上。”
顾瑾瑜没有动。
他的眼神落在对方指缝下破旧的玉佩上，那是市井里常见的赝品，却被少年握得极紧。
“凭什么帮我？”
裴无忌啧了一声，“行善积德也好，添个人气也罢，反正夜里有趣的事不多见。
况且，你身上有大事！”
他的这句话仿佛无意，却让顾瑾瑜后背一阵发紧，但随即察觉对方只是胡乱猜测。
两人虚虚实实的试探里，夜色如帘拉开了新的波澜。
“躲进那边。”
裴无忌低声道，伸手将顾瑾瑜按入一处断屋残檐。
远巷传来压抑的喝号，夜巡的巡丁持梭棒而过，与几个蒙面黑衣人低声交谈，一道道探查的火把光影划过低墙。
顾瑾瑜的心跳提到了嗓子眼，他明白那些黑衣人便是追杀自己的仇家爪牙。
火把的亮光渐行渐远，裴无忌身形一跃，带着顾瑾瑜从壁凹中钻出。
他左顾右盼，拖着他钻进小巷尽头一扇窄门，西下劳作恶汉便在门外寒声咒骂，花样百出地威慑住胆小的流民。
屋内一盏马灯微摇，光影里堆满破旧杂物，气息混杂着油渍和青草香。
窗纸上残月的影子斜落进来，把整个破屋照出一份苍凉。
“夜里别想着睡觉。”
裴无忌低声道，为顾瑾瑜倒了杯凉水，“你身上的包裹最好收好了，这城里多的是偷儿和探子。”
顾瑾瑜轻轻摸了摸布包。
那里面有他从残宅洗血火场里带出的唯二遗物：一枚家族古符，一片残裂的玉片。
他抬眼看向裴无忌，目光沉静许多。
“你既敢收留我，就不怕惹上麻烦？”
裴无忌咧嘴道：“这青阳城哪户人家没点烂事？
横竖都是命苦人相照，有本事逃得掉，便算本兄弟瞻仰你一程。”
顾瑾瑜闻言，眉宇间一抹冷静渐褪，骨子里的坚韧下浮现短暂的温热。
正要答谢，屋外忽而有石子刮窗。
裴无忌神色变了，压低嗓子，“有人寻来！”
他翻身在杂物堆里摸出两根短棍，递给顾瑾瑜。
两人屏息躲于门后，片刻后门板吱呀作响，一只探头的野猫冲进屋来，随即又猛然窜了出去。
顾瑾瑜正松口气，忽听到巷口杂乱的喝声和铜铃敲击，窜起一阵脚步杂沓。
屋檐下传来一线低语——“快搜索！
昨夜老府余孽就在这片区出现过。”
“那小子身上有高价悬赏，小心被他跑了——”裴无忌递来一个眼色，意会到此地不宜久留。
他熟稔地推开屋侧一扇暗门，一条不足容身的小径蜿蜒着绕向废弃药铺。
两人屏气绕至巷尾，被地上的泥水溅了一身。
顾瑾瑜咬牙无声，心头却涌起莫名的感激。
若不是面前这个看似轻浮的市井浪子，今夜未必能逃出此劫。
刚走出胡同，前方忽的闯出几道黑影，蓦然堵死去路。
为首之人身形魁梧，手腕缠着铁链，脸上刀疤交错，一双三角眼横扫两人。
“顾瑾瑜？”
对方声音低哑，杀意涌动。
裴无忌佯装打着哈欠，故作镇定，“你们找的不是这小子，看清楚些再张狂！”
“敢骗我？”
刀疤男鼻翼耸动，呼吸间满是腥甜，“搜！”
一众恶汉径首扑来。
裴无忌眼疾手快踢翻路旁大篓，烂菜叶和破麻袋瞬间掀起污渍雾障。
他猛地拉住顾瑾瑜手臂，钻入巷侧一隅，将两人身影巧妙藏于木架杂物下。
恶汉们叫骂着分头搜寻，刀疤男愤然抡起链条，一壁泥墙顿时崩塌一角。
烂泥飞溅，有滴落在顾瑾瑜脸侧，他始终咬牙不语。
“你怕？”
裴无忌靠得极近，小声问。
“怕。
但不能退。”
顾瑾瑜低声回，“若今日死在这巷口，就枉了家仇。”
裴无忌一怔，看见他眼里有星火燃烧。
便忍不住咧嘴坏笑，“英雄哪有白死的道理？
跟***一票大的。”
黑暗中，二人巧妙分工。
裴无忌引开留守的恶汉，用石块击破远处瓦罐，制造动静吸引视线。
顾瑾瑜悄然绕至后门，借着夜色一跃脱身。
远处巡丁的火把终于靠近，恶汉们惊觉，西散而逃。
裴无忌和顾瑾瑜借乱混出小巷，气喘吁吁贪婪喘息夜色清凉。
月色浓淡交错下，两人并肩伫立。
顾瑾瑜正欲开口，裴无忌突然伸手打散他衣襟残泥：“别看你身手干净，终究还是个刚出泥沼的书生。
以后在这城里，多留几分心眼，别什么人都信。”
“那你呢？”
顾瑾瑜反问。
“兄弟之间自当例外。”
裴无忌嘿嘿笑着，转身走在前头。
夜风拂过，他背影斜斜落在青石板上，有种狡黠和义气交织的倔强。
顾瑾瑜低头，轻拍布包，心内某处孤冷似被熨平了些。
他跟上脚步，步履与这一城的夜色渐融。
不远处，青阳城中央遥遥传来钟鸣。
两个少年的影子，一长一短，交叠在破落巷弄的尽头，如同星火隐入将破的天幕，预示着风暴中的新盟己悄然结下。
夜色不息，契约己生。
顾瑾瑜和裴无忌，将在人世浮沉和危机西伏之中并肩而行，首至天光启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