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刚走出西跨院没几步,就见两个洒扫的婆子凑在墙角私语,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往他这边瞟,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痴儿今日怎敢出来晃荡?
莫不是又想去找二公子讨打?”
“谁知道呢,不过是个没娘的可怜虫,活着也是浪费米粮。”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飘进沈砚耳中。
换作从前的“沈砚”,或许只会傻笑置之,或是吓得缩回去。
但此刻,他脚步未停,只将那两道声音记在心里。
这便是他目前的处境——连最底层的仆役,都敢肆意轻贱。
绕过抄手游廊,迎面撞见个穿青绸短打的小厮,是沈明轩身边最得宠的跟班,名叫来福。
来福见了沈砚,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嘲弄的笑:“哟,这不是三公子吗?
怎么,池子里待着舒服,还想再去泡泡?”
沈砚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来福被那眼神看得莫名一怵,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痴儿,而是……什么不能招惹的人物。
他强自镇定,梗着脖子道:“看什么看?
傻子就是傻子,难不成还能看出花来?”
沈砚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来福身后。
来福下意识回头,却见空荡荡的走廊连个人影都没有。
等他再转回来,沈砚己经走远了,只留下个清瘦的背影。
“呸!
装什么装!”
来福对着背影啐了一口,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毛。
沈砚并未走远,只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停下。
他刚才那一下,是故意的。
试探。
试探这些人的反应,试探自己“转变”带来的细微影响。
来福的慌乱,证明“痴儿”的刻板印象,并非牢不可破。
只要有一丝裂缝,就能撬开缺口。
他折返回西跨院时,春桃正急得在院里打转。
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公子,您去哪了?
奴婢找您好久了。”
“去附近转了转。”
沈砚道,“账房那边,去过了?”
春桃脸色一白,低下头:“去了……可刘管事不在,账房的人说,公子的月钱早就支给刘婆子了,还说……还说公子是傻子,用不着那么多钱。”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圈又红了。
“意料之中。”
沈砚语气平淡,仿佛早己料到这个结果,“刘婆子呢?”
“在……在柳夫人院里回话。”
“很好。”
沈砚点头,“你去厨房,找些柴火来,越多越好。”
春桃愣住:“柴火?
咱们柴房里还有啊。”
“不够。”
沈砚道,“去搬,就说是我要的。”
虽满心疑惑,春桃还是依言去了。
不多时,她便领着两个小杂役,搬来一大捆干柴,堆在柴房门口。
杂役见了沈砚,眼神里满是好奇,却不敢多问,放下柴火就匆匆走了。
沈砚将柴房里的稻草归拢到角落,又把新搬来的干柴码在另一侧,留出中间一块空地。
他从怀里掏出春桃昨晚给的那块绿豆糕,掰了一小块,放在空地上。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春桃看得一头雾水。
沈砚没解释,只道:“去把忠伯叫来。”
忠伯很快来了,见柴房里堆着新柴,也是一脸诧异。
沈砚指着地上的绿豆糕,对两人道:“这几日,你们留意着,看谁会来柴房附近转悠,尤其是盯着这块糕点的。”
春桃更糊涂了:“一块糕点,谁会在意啊?”
“总会有人在意的。”
沈砚道,“这柴房虽偏,却也不是没人来。
比如……偷柴的。”
忠伯猛地反应过来:“公子是说……府里有人偷柴?”
侯府虽大,下人的份例却管得严。
柴炭按人头分发,不够用的,便会有人动歪心思,偷偷来西跨院的柴房“借”点——毕竟这里住着个痴儿,就算少了些,也没人会追究。
“不止是柴。”
沈砚目光扫过柴房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破陶罐,“还有可能,偷别的东西。”
比如,他放在明面上的“破绽”。
春桃似懂非懂,忠伯却隐隐明白了什么,眼神凝重起来:“公子是想……抓贼?”
“抓贼是其次。”
沈砚道,“我想知道,这西跨院,谁来得最勤。”
他需要一张“关系网”,哪怕只是府中下人间的小圈子。
偷柴的人,往往是府里地位最低、消息最灵通的那群人。
从他们身上,或许能套出些有用的信息。
安排妥当后,沈砚便坐在柴房门口,闭目养神。
春桃和忠伯守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日头渐渐升高,柴房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春桃有些泄气:“公子,怕是没人来的……”话音未落,墙角便探出来一个脑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杂役,贼眉鼠眼的,正是刚才帮春桃搬柴的两人之一。
他见柴房门口坐着人,吓了一跳,慌忙缩了回去。
沈砚睁开眼,眸色微动。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小杂役又探出头来,见沈砚还坐着,犹豫了一下,竟绕到柴房后窗,想从那里翻进来。
沈砚对忠伯使了个眼色,忠伯轻手轻脚地绕到后面,咳嗽了一声。
小杂役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拔的鸡毛——看样子,他不仅想偷柴,还想偷柴房角落里那只用来报晓的老鸡。
“陈小三!
你敢在这里偷东西!”
忠伯低喝一声。
那叫陈小三的杂役脸色惨白,连连磕头:“忠伯饶命!
小的再也不敢了!
是……是刘婆子让小的来看看,说三公子这里有好东西……”这话一出,沈砚眸色微沉。
刘婆子?
春桃怒道:“你胡说!
刘婆子怎么会让你来偷东西!”
陈小三急得快哭了:“是真的!
刘婆子说,三公子傻,藏了好东西也不知道,让小的来翻翻,找到了分她一半……”忠伯气得发抖:“这个毒妇!
竟连公子这里都不放过!”
沈砚抬手,制止了两人:“陈小三,我问你,刘婆子除了让你来偷东西,还让你做过什么?”
陈小三愣了愣,看了看沈砚,又看了看忠伯,支支吾吾道:“还……还让小的盯梢,看三公子每日都做些什么,有没有跟外人接触……”果然。
柳氏不仅克扣他的月钱,还派人监视他。
看来,这位嫡母对他的“关注度”,比他预想的要高。
“你偷柴偷鸡,按府规,该如何处置?”
沈砚继续问道。
陈小三吓得脸都白了:“要……要被杖责二十,赶出侯府的!
公子饶命啊!
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可以不追究你。”
沈砚道,“但你要帮我做件事。”
陈小三眼睛一亮:“公子请说!
别说一件,十件小的也愿意!”
“你去告诉刘婆子,就说……你在柴房里找到了这个。”
沈砚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陈小三。
那是一枚铜制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个“砚”字,是原主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不值钱,却也算个念想。
春桃惊呼:“公子!
那是……”沈砚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陈小三接过铜牌,不明所以:“就说……找到这个?”
“对。”
沈砚道,“你说你翻柴的时候找到的,看着像个值钱物件,想交给她。”
陈小三虽不懂其中关节,却也知道这是脱身的机会,连忙点头:“小的记住了!”
“去吧。”
沈砚挥了挥手。
陈小三如蒙大赦,揣着铜牌就跑了。
忠伯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道:“公子,这刘婆子要是拿了铜牌,不肯还回来怎么办?”
“她会还的。”
沈砚语气笃定。
一枚不值钱的铜牌,却可能成为刘婆子拿捏他的把柄——比如,诬陷他私藏“赃物”。
但沈砚要的,就是这个“把柄”。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陈小三就回来了,手里拿着铜牌,身后还跟着刘婆子。
刘婆子一脸“慈祥”,看到沈砚,脸上堆起假笑:“三公子,听说你丢了东西?
陈小三这孩子不懂事,捡了你的东西没及时还,老奴替他给你赔罪了。”
她说着,将铜牌递过来,眼神却在沈砚脸上打转,似乎想从他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沈砚接过铜牌,揣回怀里,脸上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模仿着原主的样子,含糊不清道:“我的……我的牌子……”刘婆子见他还是那副痴傻模样,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又假惺惺地说了几句“以后要看好自己的东西”,便拉着一脸忐忑的陈小三走了。
看着两人走远,春桃才松了口气:“吓死奴婢了,还好她还回来了。”
忠伯也道:“公子这招真妙,既没得罪刘婆子,又拿回了东西。”
沈砚没说话,只是望着刘婆子离去的方向,眸色渐深。
刘婆子肯把铜牌还回来,并非因为“仁慈”,而是因为这枚牌子“不值钱”,不值得她冒着得罪“痴儿”的风险留下——毕竟,在她眼里,一个痴傻的庶子,就算丢了东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她不知道,这枚铜牌,只是个引子。
陈小三会成为他安插在刘婆子身边的眼线,哪怕只是传递些鸡毛蒜皮的消息,也足够他拼凑出更多信息。
更重要的是,他验证了一件事——这些人,看似强势,实则愚蠢。
他们的行为逻辑,全凭“利益”与“惯性”驱动,只要抓住这两点,就能轻易引导他们的行动。
“忠伯,去把剩下的柴火搬到柴房里。”
沈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春桃,你去看看,厨房今日有没有剩下的米汤,讨一碗来。”
两人依言而去。
沈砚走到柴房门口,望着侯府深处那片朱红的屋顶,嘴角勾起一抹淡不可察的笑。
第一步,成了。
他用一块绿豆糕,一枚旧铜牌,试探出了西跨院的“水”有多深,也找到了第一个可以利用的“支点”。
接下来,该轮到那笔被克扣的月钱了。
对付贪婪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觉得有利可图,然后……在他们伸手的时候,狠狠打下去。